教宗把手轻轻压在他肩膀上,翡冷翠君主的手非常凉,或许是在风里站立了太久——费兰特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他跟着教宗的指示往下看,看见了那些已经见过无数次的场面,死去的人、哀嚎的人、呻|吟的人。
他的喉结动了动,刀锋一样痛苦的感觉刮过他的咽喉,恐惧和苦涩淹没了他。
他仇恨这个贫穷、潮湿、堕落的地方,但是看见它真的死去,他又感到无比的绝望。
“这是你的家,”教皇说,漫长的沉默后,费兰特听见教皇温柔地说,“也是我的家。”
费兰特霍然扭头,力道大到快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他没明白教宗的意思。
拉斐尔朝他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任何其他含义:“这是一个秘密。”
金发的教皇贴近了费兰特的耳朵,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幼年在这里长大,我和你一样,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垃圾。”
费兰特海蓝的眼眸里卷起了滔天巨浪。
西斯廷一世的身世是翡冷翠一个公开的秘密,他被记在波提亚家族一个旁支的名下,甚至没有获得波提亚这个姓氏,不过他们都猜测他是圣维塔利安三世的私生子,但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长大。
他们认为他就像是许多贵族的私生子那样,由身份卑微的母亲生下并抚养到了可以做事的年龄,然后被父亲带在身边,可实际上没有人真的知道他的幼年。
知道他出身,并且现在还活着的人,只有一个尤里乌斯——现在多了个费兰特。
教廷一直在为教皇塑造一个神圣的出身,教皇是超越凡人的存在,他洁净、高贵,必然生长于芬芳的锦绣和花香中,承载着人们的期待和希望——无论如何,他不应该是一个低贱的、在下城区摸爬滚打的乞儿。
“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过往吧,”拉斐尔继续低声说,他的邀请像是带了毒的蜜糖,淡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诱惑和怜悯悲哀,但是费兰特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完全没有察觉那点怜悯悲哀,“牵着我,我告诉你,圣人是怎么诞生的。”
费兰特无法抗拒这样的邀请,或者说,他只是根本无法抗拒任何来自这个人的邀请。
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放上了教皇的掌心。
在这一瞬间,拉斐尔几乎要缩回手,他想要放过这个可怜无辜的灵魂,但这种犹豫只出现了一瞬间。
——神啊,如果未来他将犯下罪孽,请饶恕他,将烈火加诸我身,因这一切都是我的引诱。
拉斐尔在心中无声地喃喃。
教皇握紧了那只手,脸上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
拉法要下套干坏事了……
翡冷翠宝石(四)
两个用黑色长斗篷严严实实从头裹到脚的人从橙花教堂运送菜蔬的小门里走出去,看门的骑士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人抖出一张小小的羊皮纸通行令,骑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踏上了下城区潮湿泥泞的道路。
生长在翡冷翠躯体上的这块庞大肿瘤里满是腥臭的水,劳动人民在建筑构造上发挥了超越一切艺术家的想象力,楼房和楼房的间隙里能够挤下狭小的房屋,随意地在屋檐上架起几根木板,撑起一块油布就是容身之处,生命力顽强的人们在一切缝隙里生活着,像是泥土里的蚯蚓和蛆虫,贪婪地从层层叠叠的腐烂建筑里汲取那点漏下来的阳光、雨水。
潮湿黏腻的青苔从地面上一路生到墙面上、房子里,被牲畜粪便给养得茂盛非常的这些小东西是下城区永远去除不掉的顽疾,踩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滑溜恶心的绵软质感。
这里生活着窃贼、奴隶、罪犯和娼妓,很多人已经死去,更多的人躲藏在狭小阴暗的房子里,透过那一点缝隙窥探着现在还敢于在街上行走的两个人。
拉斐尔走在前面,费兰特脑子里鼓涨的热血已经慢慢凉下去,他看着周围逐渐变得低矮、混乱的建筑,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翡冷翠的教皇冕下正独自深入疫病区,而他身边没有任何的防护。
这个事实令费兰特浑身的血都冷下去了,他不敢去想象,如果冕下发生了什么意外——不仅是关于健康,下城区有太多的邪恶行为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贵族们不踏足此地不仅是因为这里肮脏,还因为这里生活着许多亡命之徒。
如果有足够的利益,这些亡命之徒并不介意背叛自己的信仰。
费兰特猛然上前一步,隔着斗篷抓住了拉斐尔的手腕:“冕……请您回去吧!这里并不适合您踏足,如果……”
拉斐尔从遮住了大半面容的宽大兜帽下向费兰特看了一眼,眼里含着温和的笑容,从橙花教堂出来之后他就显得很有耐心,这种耐心与以往的温柔不同,他似乎真的将费兰特当做了自己值得信任的存在,并努力让他离自己更近。
这对拉斐尔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有真心能换取真心,他殚精竭虑地称量好每一份真心的重量,将它付给费兰特,作为交换,他要拿走费兰特的生命、自由和日后的一切。
一个人的生命、自由、名誉价值几何?
拉斐尔不知道,但他希望自己能支付得起这个价格。
“嘘——”年轻的教皇弯起嘴角,“叫我拉法,现在,我是你的兄长,记住这点。”
他的态度和他的脚步一样坚决,轻车熟路地带着费兰特走过崎岖不平的台阶、陡坡,翻过低矮的房屋,这里的地形非常复杂,台阶或许在某户人家的房顶上,第一次见到这种地形的人总会犹豫很久,并不知不觉地在这里迷失,而拉斐尔就像是曾经无数次在这里奔跑过,甚至能毫无障碍地踩着房顶爬到高处抄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