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走越快,低矮敦实的墙壁、腐烂潮湿的木板走廊都是他的路,他从敞开的窗户里翻进去,走过公用走廊,又从挂在墙壁外的铁楼梯上下来,娴熟的姿态与任何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没有不同。
费兰特紧紧地跟着他,像是一抹幽灵,轻盈无声地踩着拉斐尔的脚步跟随他翻越每一个障碍,在跳跃奔跑的过程中,他好像回到了没有去教皇宫的时候,带着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在狭窄的道路上奔跑,激起一片骂声。
在离橙花教堂很远之后,拉斐尔停下来,他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右腿膝盖,从那些遥远的回忆里挣脱出来,费兰特靠近他:“冕……拉法?”
费兰特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点心虚。
“唔,”拉斐尔哼出了一个低低的音,若无其事地站好,左右看了看,“啊,居然到这里来了。”
与其他扭曲破烂的建筑不同,这里的楼房还算整齐,甚至用脏兮兮的玻璃做了装饰,一楼阴暗的门口挂着一块熏黑了的木牌,上面画着一朵笔法简约的玫瑰。
费兰特的脸色僵硬了。
玫瑰花房。
拉斐尔注意到了他的脸色,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细细观察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情绪,过了很久,他松开手:“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长大——当然,你的资料在你进入教皇宫的那一天就对我敞开了。”
费兰特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拉斐尔从来没有提起过,于是他就当这件事不存在。
娼妓之子,哪怕是私生子里,他也是最为受人唾弃的那一种。
他等待着拉斐尔说些什么。
教皇的手指转移了方向,按在他头上,将费兰特拉向自己,在下城区难闻的空气里,他听见拉斐尔轻轻的声音:“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我曾经视为母亲的女人也在这里工作,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就是我的母亲,为此我愿意接受任何人的鄙夷轻视,我甚至嫉妒仇恨她未来的孩子,他将会拥有一个多么好的母亲啊——”
费兰特听见拉斐尔仿若无声的耳语:“所以你知道了,在你出生之前,就有一个人这样羡慕过你。”
费兰特瞪大了眼睛。
拉斐尔拍拍他的头:“你的眼睛和莉娅太像了,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熟悉。”
莉娅,他有多久没有听见母亲的名字了?
费兰特傻傻地看着拉斐尔,金发紫眸的教皇伸出手,贴上他的额头,把费兰特卷曲柔软的黑发捋上去,露出那双深邃的海蓝色眼睛,还有高挺的鼻梁,细细打量他的轮廓,冰冷的手指蹭过费兰特的嘴唇、脸颊,像是在观察一件昂贵珍稀的艺术品。
羽毛拂过般的触觉令费兰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他如同一只雏鸟靠近唯一的热源,侧过脸轻轻地迎接着拉斐尔的抚摸。
“你和她一样,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教皇轻声说,“睫毛很长,嘴唇……”
手指隔着薄薄的眼皮按压眼球,费兰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眼尾晕出淡淡的水痕,那只手擦掉他的泪水,滑下来,按在嘴唇上。
“你和莉娅真像啊……”
视线重新清晰后,费兰特睁开眼睛,拉斐尔有一瞬间的恍惚,从那双含着薄薄水光的眼睛里,他好像看见了和这个少年血脉相连的那个女人的眼睛,永远闪着泪水似的温柔。
拉斐尔的幼年时期过得非常糟糕,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难得发了善心的老窃贼给收养,说是收养,不过是分给他一口饭,让拉斐尔不至于饿死。
下城区的犯罪链条几乎可以说非常成熟,甚至到了子承父业的地步,老亚伦就是一个窃贼,他手艺不怎么样,平时也只能干干小活,勉强维持温饱,年纪大了以后他无法再出去行窃,只好收养拉斐尔——小孩子体型小,身手灵活敏捷,拉斐尔长得又可爱,可以毫不费力地混进许多地方行窃,他们相依为命了几个月后,老亚伦逝世,拉斐尔就继承了他那间破烂的木棚,加入流浪儿团体,继续靠着行窃维持生计。
下城区的流浪儿很多,拉斐尔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他听从老亚伦死前的话,把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尽量不洗脸,也不再往上城区去,那里虽然好做生意,但是对他而言非常危险。
他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日子,然后在某一天遇见了在门口揽客的莉娅。
一个瘦巴巴的流浪儿,一个卖笑的娼妓。
他们的故事实在是心酸又无趣,或许是那一点点贪恋温情的本能存在,莉娅偶尔会接济一下这个年纪过于幼小的孤儿,在他脏兮兮的手心里放下半块热气腾腾的黑麦面包,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
现在的西斯廷一世富有翡冷翠,所有信徒都匍匐在他脚下,愿意将一切珍稀名贵的花朵送到他面前,哪怕是用黄金打磨花瓣、用宝石镶嵌花蕊,但是在他饥寒交迫的年幼时期,他只能偷偷地从别人家门口摘下一枝不那么饱满的花,小心翼翼地护着边缘卷曲了的花朵,穿越半个下城区,将这朵干瘪且不那么好看的野花送给她。
拉斐尔曾经偷偷地在心里喊过她妈妈。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又为何将他抛弃,他希望他们是死了,那他可以说服自己这不过是命运的捉弄,其实他们很爱他,莉娅对这个猜测不置可否。
因为营养不良,他的年龄很难分辨,莉娅猜测他大概是三岁左右,或许还要再大一岁,他们逐渐熟悉了以后,莉娅会将他带到自己的房间,让他靠在自己腿上睡觉,用手轻轻拍抚他的脊背,低声说一些话,拉斐尔并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他在莉娅身上劣质的香料气味里昏昏欲睡,在大脑里勾勒着属于母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