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怕不已的贵族们难得同仇敌忾,不着痕迹地疏远了领主们,也拒绝了从他们的宅邸里递出来的请求信,哪怕信上只要求他们在出城的车队里带上一两个人。
贵族们嗤笑一声,反手就把信件送进了教皇宫。
翡冷翠的上城区很快空荡下来,小半部分的贵族们都离开了这里,神职人员倒是没有多少愿意走的,他们很清楚,在教皇都表现出了与民众同生共死决心的现在,他们如果真的走了,那此后一生就不可能获得任何晋升,或许还会被排挤出翡冷翠——他们宁愿死,也不想失去奋斗这么多年得来的一切。
于是人们惊奇地发现,来到下城区的修士们越来越多,加上贵族们送来的各种物资,下城区的生活竟然比疫病之前好像好了不少。
不过这样的变化在无情的疫病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拉斐尔站在橙花教堂最高的钟楼上,面色沉沉地看着脚下盘根错落的街区和窄窄巷道,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允许他离开教堂,也不允许外面的任何人直接靠近他,橙花教堂因为居住着教皇进入了半封闭状态,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看似只是在保护教皇,其实还有一层不可说的寓意——他们在防止下城区的人们进入教堂,使教皇有感染的风险。
费兰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的时间久了,他也会忍不住悄悄偏移目光,去看看那些他非常熟悉的地方。
沿着橙花教堂门口狭窄崎岖的道路向前,经过一间低矮狭窄的面包房,穿过一片臭水潭,一路往前、往前,就能看见圣杯教堂小小的半拱形尖顶;教堂的背后是和其他房屋没有任何差异的低矮建筑,歪歪扭扭的平房,用石砖、木板和稻草堆积起来的东西,夏热冬冷,腐烂的屋檐散发着臭气,勉强能称作房屋,他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一年,并在那里送走了他年轻的母亲;这里的每一条路上都有他的脚印,黏着泥巴、脏污的尘土和牲畜腥臭的排泄物,在无数个梦境里将他拖入曾经潮湿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这里。
费兰特想。
但是不太一样了,疾病和恐惧笼罩了这里,往昔热闹喧哗挤满了人群的道路一片死寂,倾倒垃圾的地方挖了沟壑,难以计数的尸体扔在里面,泥土尚未完全覆盖他们的身体,埋尸人也已经倒在了坑边,尸体裸露在外的青白皮肤上遍布痈疽和黑色的疮疤,苍蝇和飞虫在尸体大张的嘴里爬进爬出。
穿着轻便铠甲的骑士们敲开每一扇门,把尸体抬出来,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士们跟在他们身后念诵经文,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们提着大桶,把兑了醋的水泼洒在街上,整条街道都散发着刺鼻的酸味,他们认为这种有强烈气味的液体可以驱赶隐藏的疫病魔鬼。
这个方法是波利医生提供的,他当然不认为这和什么魔鬼有关,但是既然人们愿意接受这种说法,他也不介意这么说,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了用艾蒿熏烧房屋——据他所说,东方那个帝国也是这么做的,不过翡冷翠一下子拿不出来这么多艾蒿,于是退而求其次先把以教皇宫为首的建筑熏烧了一遍,然后将所有贵族宅邸里存储的醋都拿了出来,在每个街道口熏煮泼洒。
没有人愿意出门。
但他们还是会在每天的早晨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前往橙花教堂,跪在门口喃喃祈祷,祈求着教宗冕下的庇护,祈求着神的眷顾。
西斯廷一世进入下城区的第七天,他依旧在早晨走上钟楼,跪在门外祈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亲眼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弯曲着身体走过来,然后一头栽倒在了路上。
在教皇的力排众议下,所有教堂、修道院都敞开了大门集中管理病人,修士、修女和医生们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他们之中也在不断出现死亡,莱斯赫特开始委婉地请求教皇撤离下城区,这对于一位以遵守誓言为生命的正直骑士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可见局势危急到了什么地步。
尤里乌斯的信件从一天一封到几个小时一封,语气措辞慢慢变得严厉,拉斐尔照旧拒绝了他。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疫病的确被封锁在了下城区,至少翡冷翠不会被拖入深渊。
拉斐尔看着逐渐死去的下城区,脸色冰冷,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纷乱繁杂的思绪从患病的民众跳到又开始有异动的领主们身上,零零散散堆积如乱麻,他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他承认自己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危机,这是实打实的灾难——因为权力的争夺而引起的灾难。
也因为他的无能。
如果他能强有力地控制住领主们,如果他能更早地发现他们的图谋,如果他的威慑力已经到了没有人敢于冒犯的地步——
拉斐尔忽然想。
——我需要一把刀。
他望着远处,波利医生从外面给他送过来的信在风里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无声的、隐秘的、无孔不入的刀。
有着圣人般容貌的年轻教皇侧过脸,看向始终站在他身后的费兰特,卷曲黑发的年轻人俊美矫健,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豹子,乖巧地收敛了爪牙,等待着饲养者发出命令。
“费兰特,来,”费兰特看见教宗对自己招了招手,他走过去,教宗身上属于乳香和没药的香气涌入了他的鼻子,这是他非常熟悉的气味,但他每次嗅到还是会产生自己仿佛在踏入圣殿的错觉,“看下面,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