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萍这病恶化得严重,我为了尽丈夫的义务,散尽家财,还受了春雷小学和我们机关的捐助,但最终也无济于事。刘小萍在医院治了整整一年,失去了那头秀发,瘦得脱形,只得靠着插管呼吸,常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尊严在病魔的践踏之下消磨殆尽。我的照顾从一开始的尽心费力到开始为最后蜡烛的熄灭进行倒计时。郑砺山那一整年都没被老师请家长,主要原因是他基本都没去学校上课,每天都要过来握住刘小萍的手,给他妈妈讲他编造的学校里的故事,甚至还在我的帮助下伪造了一份均分九十的成绩单。刘小萍看到以后,干滞的薄唇动了动,叫我的名字。我凑过去,装模作样地夸那小子,说他大智若愚。刘小萍费力地瞪了我一眼,说,郑祎,你能不能教孩子点儿好?我一巴掌拍上郑砺山的后脑,说,你看你他妈想的馊主意。自打刘小萍患病,我就戒了酒,喝酒对肝不好,见识过肝癌对我爱人的摧残,我萌生了惧意。但另一方面,我烟瘾却大了起来。我想我身边没得肺癌的,我没见过那惨像,所以就自欺欺人抽抽吧。这两个恶习交替出现在我成年后无法缓释的岁月里,颇有此消彼长的声势。我总是去楼梯间抽烟,值班护士长张苕霞认得了我。有一次她叫住了我,说是觉得我瘦了,然后把一只不锈钢饭盒递给我,她给我做了红烧肉和干煸豆角。我抱着饭盒狼吞虎咽,吃完之后,去漱了漱口。她把油腻的饭盒拿回去,从此每天都给我带一顿饭。我了解女人,知道她出于女性对落拓孤独男人的救世主心态而关心接近我。后来,偶尔我觉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出来坐会儿,张苕霞得空就会过来同我寒暄两句。我猜郑砺山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记恨起我的。这小子对这类事很敏感,加上多年作为他养母的耳目,颇有些谍战经验。常常我屁股挨上走廊的椅子没半分钟,这野狼般的小混蛋,就从病房里探出头,愤懑地盯着我,然后大声唤我,嚷得我头痛。那时,他正值无由愤怒的青春期,总时不时冷冷冒出几句讨伐。“你什么意思?觉得我对你妈不忠?”我叼着烟回看他。郑砺山梗着脖子,额角青筋爆出来,仿佛我要不是他老子,他立马拳头挥过来揍我。“你天天和你妈挤一张床上,我靠都靠不过去。知道我和你妈多久没睡过了吗?”我用食指指向自己,问,“你看我像臭老头吗?”他连忙摇摇头。“那你说我为什么要过鳏夫的生活?而且我有实质上的出轨没有?和你那些姐姐阿姨的多说两句话怎么了?”我把郑砺山挤兑得说不出话,他恨恨瞪着我,大致第一次发现了他从小崇拜的父亲无耻的那一面。他一人吞了他和刘小萍的委屈,第二天喉咙就发炎了,“啊啊”着嘴,字都说不清楚。我睨他一眼,让他去找医生开一盒牛黄上清丸。我说,让你成天跟你老子顶嘴,遭报应了吧。那拿回来的药丸是黑的、苦的,大大一团,郑砺山见了不知如何下嘴。我抠出一只药丸,拇指压着,将揪成两块,然后让郑砺山张嘴,直接塞他嘴里。我手上沾有苦味的残余,他探出舌尖一并舔净了。在我牛郎织女邪典故事的教育下,我可以自豪地说,我郑祎早中国十年就培养出了下一代其中一个的环保意识。郑砺山正是拔高阶段,疯长得厉害,每三天就一个样,甚至下巴还冒出点青涩的毛毛胡须。他侧着脸,让刘小萍借着阳光镀上的毛绒绒轮廓看个清楚。刘小萍爱怜地摸着他的脸,很舍不得的样子。等轮到我,刘小萍都是交代后事比较多,大半内容都是让我照顾好郑砺山,小部分内容是让我给她买顶港式假发、买套好看时髦的寿衣,而且一定要找殡仪馆的专业人士过来给她化个妆。第二天,我去商场给她买了一副珍珠项链,她说要戴着,我就轻轻给她戴上,之后,亲吻她的耳垂。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刘小萍说她的耳垂连着心脏,被我碰一下,心脏就抽动一下。她想到什么往事,哑声说,对不起。她缓缓阖眼,眼尾沁出两滴两抹湿意。心电图上面堪堪搏动的白噪声条纹惊然蹦跃了一下,然后趋于平缓的直线。我按刘小萍交代办了后事,我爸妈和她爸帮了不少忙。我全程都还平静,倒是郑砺山像是得了狂犬病,大哭着用拳头擂着医院的内墙,墙皮都给人家砸掉了。我无力劝告,只能漠然站在附近看着他发泄。最后一个女大夫不得不给他注射一管镇定剂。我望着他,第一次思考郑砺山亲生父母的事,我想着,什么样的怪物狗男女才能生出这么个骨子里带来狂躁兽性的混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