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了小学,郑砺山就没那么乖了。显然他更爱刘小萍,于是成了刘小萍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有时我顺路,就去子弟校门口等他,等待的时间会同其他学生的家长攀谈,当然,对象主要是女性家长。那不爱学习的小子穿着印有春雷小学校徽的校服,总是踩着铃就往外跑,原本看着高高兴兴地,但凡一见我同别人说话,就撤了脸上的期待,怨气冲冲地朝我跑来。他长势凶猛,比同龄人个子高,整个人撞向我的时候带有强悍的势能。郑砺山上了三年级以后,我就不大去学校接他了,但是我也没少往学校跑。这孩子不是学习的料,在几乎全班同学都能考九十八分的情况下,他只能考七八十分。三年级时,刘小萍曾花一整个寒假给他补习了数学和语文,期末考试分数下来,数学成绩差强人意,语文只考了三十分。刘小萍不可置信地去找了郑砺山的语文老师,查了考卷,回来跟我抱怨,郑砺山在一个简述牛郎织女故事的题目下面,胡乱编造出一个关于北斗七星的典故。最后她进行自我开导,说,编得还可以,没准儿写作文有天赋。我听后哑然,找一天悄悄把郑砺山叫到身旁,问他,老师课上没给你讲过牛郎织女的课文吗?“讲了。”郑砺山穿着件刘小萍买的新短袖,两条胳膊又晒黑不少,皮肤有细沙般微妙的触感。“你得信老师的。那个故事,是我跟你胡诌的。你那时候那么小,我都没想到你现在还记得。”一旦只有我们两人在,郑砺山就会不自觉地靠向我。他平时和刘小萍很是亲密,而我和刘小萍的亲昵关系早已成了松弛的弹簧。我多少有些觉得他割离了刘小萍对我的感情,多少心里有点吃味。而他靠近我,像是意图将刘小萍的体温带给我。“我还是喜欢你给我讲的。”“我知道我讲的故事精彩。但那是考试,你得按照老师教你的写。”我苦口婆心又说一句。这孩子简直一根筋。我脑子里浮现出一辆轰轰隆隆的绿皮火车,想着它不顺着曲折的轨道走,却偏偏要直直冲向前方,最后脱轨翻进一片萧条的野地里。除此学习不行,郑砺山人缘也不咋地。因为个头比别人大,在班里多少受了排挤。但他似乎不乐意欺负弱小,因此时常找高年级的打架。一开始,因为刘小萍是在春雷小学任教的二级优秀教师,这些毛躁的事都是由她去应付。但是时间久了,她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人民教师,却总管不好自己儿子,面子上多少有些过不去。于是和班主任面谈这事儿又落在我头上。刘小萍说,你脸皮比我厚,就该你去。我说,我怎么着也是机电厂子弟校考一年就上榜的大学生,天天被教导主任耳提面令着说没教好孩子,你让我机关同事知道怎么看我。后来我俩干脆就转一元硬币决定,牡丹朝上就我去,国徽朝上就刘小萍去。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就总是能转到牡丹。有一次,我把硬币抢过来好好看了几眼。好嘛,原来正反两面都是牡丹,底下一排小字“灰牡丹游戏厅”,估计是刘小萍从班里哪个男学生那里没收的。我对刘小萍说,你可真行,成天暗算我。为了减少去春雷小学丢人现眼的次数,我和郑砺山达成了一条协议,只要这个月我没被他班主任请去,我就带他去“曹老头”吃烧烤。那是一家开了十来年的烧烤店,五平米大的铁皮屋,左边是家修车铺,右边是个补鞋店。烧烤店里面只挤得下五六个人。曹老头只站在铁皮屋外面,手持一只黑黄的蒲扇立在烤架碳炉边上煽风点火,碳香和肉味直往路人鼻孔里钻。郑砺山点串的时候,总要嘱咐曹老头“多加孜然”。曹老头知悉常客的一切特殊要求,但郑砺山却总要多此一举提上这句,仿佛重申准则似的。等谁要的烤串好了,曹老头就门口吆喝一声。他只吆喝一声,这像是他也有从不懈怠的原则似的。郑砺山和我都爱吃他家,有时候是拿塑料袋裹好,我们回家路上一边走一边吃,乳鸽到家没吃完被刘小萍看到,她就不快地警告我们炭烤肉类容易致癌。后来我和儿子就干脆窝在乌烟瘴气的铁皮屋内吃。我不爱吃肥肉,觉得腻歪,每次从自行车辐条做的铁签拨弄下来,就被郑砺山用那尖头扎着送进嘴里。我叫他“捡剩儿”,郑砺山就朝我傻笑,说,爸,你之前说剩米粒儿的孩子容易没人要。郑砺山上初一的时候,从不吃烧烤的刘小萍被查出肝癌。她拿到病历书的时候,是我们夫妻感情的至深时刻。她端端正正坐着,表情平和地跟我陈述她的病因,我握着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我们做爱了。我把郑砺山赶去早就装修好的小房间里去,让他慢慢习惯不和他妈一起睡的日子。她很久没做,下面很干,我弄了有一阵才插进去。释放的时候,我压在她身上,略有失控地搂住她纤瘦的肩膀,低声嚎啕。那一刻,我觉得我还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