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春有点急了,语气责怪道:“你这孩子!我知道你心软,舍不得,但是你以为乱世的生活很容易吗?难道就不能让我省……”
“娘,”李春昼打断了她的话,“我难道不是你的女儿吗?从你把我抱回来那一天开始,我就是‘李春昼’了。”
李三春好半晌说不出话来,神情怔怔的,声音好像有点发虚似的说:“你都知道了……?”
李春昼无声地注视她片刻,目光如同一片清澈而平静的湖水,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三春前半生命途多舛,她曾经也嫁过人,生过一个女儿,可惜丈夫是个薄命的,成亲不久便因病离世了,留下了李三春和肚中未成形的孩子,她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把她养大,可是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在三岁时早夭了,为了谋生,李三春才孤身一个人回到了老本行里。
李三春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玩柳条的李春昼时就看得出了神,那时她想,这孩子长得可真像啊——像她可怜的,没能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就早早离开自己身边的女儿。
所以李三春才不惜代价地把那个孩子买了下来,把她带到了春华楼,给她起名叫李春昼。
“李春昼”是李三春亲生女儿的名字,现在的李春昼不过顶着那孩子的名字替她多活了许多年。
李三春眼里的泪到底还是掉下来了,她攥着李春昼的肩膀,痛苦地说:“春娘,你肯定很恨我吧……但是……我,我……”
“我不恨你。”李春昼拿出手帕给李妈妈擦去脸上的眼泪,抿了抿唇,笑着说:“即使你曾经把我当成亲生女儿的替代品……又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想起我的真实身份,主动把我推向二爷……但是妈妈,我并不恨你。”
李春昼没有说谎,她有时候甚至很感谢那个不曾谋面的孩子——谢谢你把名字借给我,谢谢你把母亲借给我,谢谢你把人生分享给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愿意替你照顾好你母亲。
李三春听了她的话,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掉下来,烟杆随手撂在一边,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是娘对不起你……你还愿意认我作娘吗?”
她那双惶恐而盈满泪水的眼睛周围已经悄悄蔓延上了细纹,李三春注视着李春昼的目光不像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反倒更像是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孩子。
李春昼知道,其实刚才的后半段话,她没有一定要说出来的必要,咽下去憋在心里,难道不是更高尚吗?
可是她依旧当着李妈妈的面把那些直戳人心窝子的话说了出来——因为这些话说出来,会让李妈妈更加愧疚,也会在李妈妈对她的爱上更添一枚砝码。
李妈妈过去怎么用这份感情拴住她,李春昼现在也怎么用这份感情拴住李妈妈,这么多年过来,她几乎已经把讨好、拿捏别人的手段刻进本能里了。
七分真情里难免带上三分虚情假意,李春昼对谁都是这样——因为世上也少有人对她付诸全部的真心。
因此她不会向李三春追问要是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会不会舍得我去做那曲意逢迎、讨好上位者的玩意儿,也不会追问如果真正的“李春昼”还活着,你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把你浅薄的爱给我。
她只会认真注视着对面人的眼睛,欢笑着说:“当然了……娘。”
李三春听了她的话,连忙用力地抱紧她,像是抱住自己唯一的、失而复得的孩子。
李春昼缩进她怀里,也紧紧地拥抱住李三春,一张小脸依偎在她肩膀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李春昼其实再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份,她是骗子,是小偷,是妓女,在人生的戏台上,为了别人或自己,不停地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李春昼注定要不停地偷来属于别人的爱,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以此度过生命的寒冬。
当战争发生的时候,不管上面的人做了怎样的决定,下层人的生活变化其实很小。
贵客们还在颐指气使,楼里的姑娘们还在喝酒陪笑,即使流民已经逃到了盛京的城门前,很多人依旧觉得战事不会蔓延到自己身边。
大梁的衰落其实并不是毫无征兆的,想法不一的腐朽政客,相互攻讦的党争团体,偏激麻木的底层民众,上下官吏光明正大的合法腐败,再加上东南地区频发的自然灾害,大梁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多半是因为还有顾首辅撑着。
而梁文是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春昼望着春华楼门前依旧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其实已经有一波难民涌进过盛京,那时朝廷还有些担当,派官员出面把难民安置了,李春昼也是在那时候从城外捡到了骨瘦如柴的李折旋,那时他才四五岁大,一晃竟然十年了。
但是放在这次轮回中,也仅仅是半个月过去而已,现在的朝廷却早已没有能力维持住作为京师的体面了,只能把国家的子民像是避之不及的累赘一样拒之门外。
城外的人想进却进不来,而城内的人却在忙着收拾铺盖跑路。
中午一过,李妈妈就把整个春华楼的人都召集了起来,当众宣布等二十四日的花魁大选一过,大家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二十五日清晨,她会给楼里每个姑娘发三十两银子,每个下人发十两,要是敌军真的打进来,是去是留由她们自己决定。
楼里的姑娘和下人们都愣住了,有种在做梦的恍惚感,她们里面的一些人从前不是没有考虑过逃走的可能性,但是平康坊里各处都是各大妓院的眼线,他们相互串通,青楼彼此都会互相帮忙盯着,防止有谁家的姑娘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