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这话被傅玉行听到了,他鲜少地当众冷了脸,“她做过什么不是自己能选,你们的摇唇鼓舌倒非他人之过。我今日再说一遍,方道怜是我傅玉行明媒正娶的妻子,傅家的少夫人,若再有人出言不逊妄加讥笑,别怪我不留情面。”说完,带着身后的方道怜离开了。
从这之后,众人都认清傅玉行对妻子的态度,自然无人再敢对她不敬。
方道怜和傅玉行坐在马车车厢里,一个朝北,一个朝西,隔着二人远的距离。虽然傅玉行在众人面前这样维护了她,她还是没有流露半点感激的神色。
原本她对那些议论根本无动于衷,都是听惯了的。一个人在天寒地冻里呆久了,也就麻木了,可傅玉行非要给她搬来一点炭火,这点温暖反而更刺激了她。她忽然问:“傅玉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我身上做了莫大的牺牲,觉得自己是个圣人?”
傅玉行看向她,让这话刺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方道怜越来越觉得这样很不妙。她讨厌傅玉行看向她的目光,讨厌他对她说话的语气,讨厌他当着所有人维护她时的样子。她原以为嫁给傅玉行之后可以报复他,可她越来越发现,她报复的根本不是傅玉行,而是一个空洞。无论她往这个洞中扔进多少尖锐的匕首,都空荡荡的听不到回声。
一开始的对抗是为了报复,慢慢的变成了试探,她一定得试探出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他不能是无条件地包容她,也不能是真心真意地对待她。她生命中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好人,这个人更不能是傅玉行。
马车在一座乡间学塾旁停下,傅玉行下车前对她道:“今日临时有些变故,我得去见一个人,劳你在此处等我片刻。”
等他走后,方道怜本想让车夫直接驾车而去——从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最后不管多远,总是他一个人步行回去。今日却鬼使神差的,她也从车上下来,跟着进了私塾大门。
馆中的一位老杂役知道她是傅公子的夫人,一进门就领她到斋室去,煮水泡茶与她。“近日一位先生还乡,一位先生告病,学中一时无人讲学。我们想请城隍庙上一位老先生来教书,特意请傅公子商量商量。夫人稍坐。”
这义塾一看就是新建不久,漆亮墨新,处处整洁,从前乡间少有这样规模的学塾,这些年却几乎村村可见。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是傅玉行出钱兴办的。这之前,她竟从来没有听说过。
老杂役道:“二少爷从不让我们对外说这些。其实除了设立义塾之外,他还资助了不少科考子弟,提供书籍学资,我们原打算给他在祠堂前立个功德牌,二少爷也不愿意。他说他的作为只是为了补过,当不得任何赞美。”
方道怜自然不明白这话背后的内情是什么,老杂役也不明白。
学堂中还有个十岁出头的女童,扎着绿丝带,在一张小桌上临帖写字。方道怜问起怎么还有女学生,老杂役怀着心酸感激,说这是他的女儿,一年前冬天他们父女饥寒交迫,本来差点要将女儿卖进青楼做小丫鬟,是傅公子路过时看到,把人赎了下来,安排他在这义塾里做个杂役,让他女儿也跟着读书写字。
“傅公子说,女孩家多认得几个字,也多一项本事,往后若是伶俐,可以到他们柜上做个账房。至少不要让她落到那种糟蹋人的地方。”
方道怜听了这话,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她将那女童又看了许久,然后问:“他人在哪里?”
傅玉行这时已经来到山后,独坐在一片松柏下,面前葬着两座坟冢。
方道怜先是远远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过去,发现那两座碑上没有名字。
“里面葬的是谁?”她第一次主动同他问话。
傅玉行道:“也是我从前对不起的两个人。”
不知怎的,方道怜心里似晦似明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多年来仇恨的那个傅玉行和她眼前的傅玉行已不是同一个人。他坐在阳光下,连周围的阳光都漂浮着一丝沉郁。
她竟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很可怜的。可一个女人去可怜一个男人,岂不是天底下最犯蠢的事情吗。
痴心错付
方道怜渐渐以为,傅玉行对她和对旁人是不一样的。
外人面前,她看过他有时冷峭,有时戏谑,有时还会听到那群伙计在他面前大惊小怪:“二少爷,你心眼未免太坏了!”也不知他究竟干了什么。
可每当方道怜出现时,傅玉行原本的表情就会柔和下来,变成她最熟悉的那种态度。
无论她对他的示好是如何冷淡,如何扭头就走,他永远把那份温和留给她。方道怜一次次听着身后的人明里暗里说她不知好歹,再一次次听到傅玉行维护着她。她自己并未意识到,她不知不觉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傅玉行是呵护她,珍视她的。没有理由,更没有底线。
换季的雨最是不讲道理,午后间忽然就绵绵沥沥下了一场,将人困在屋内。道怜坐在窗边,托腮朝外望去。院中本来种了一丛芭蕉,因她睡得浅,嫌雨打芭蕉声夜里扰她入眠,傅玉行几日前特意让人将芭蕉移掉了,换成安神的薄荷与合欢树。
鼻尖闻到湿润的水气里渗着薄荷的凉意,道怜忽然问了一句:“二少爷去哪里了,今日他不是在家吗?”
屋里的小丫鬟一听,有些警惕,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上一次下雨她就把二少爷关在门外,谁知又有什么突发奇想折磨人的主意。“少爷大概到药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