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了麻绳县,方道怜在四面八方的羡艳目光里微微挑着下巴,将手蜿蜒出一个做作的弧度,交给身边下人,款款下车,衣锦还乡。
那对曾经动辄打骂她的夫妇诚惶诚恐地从小茅屋里迎出来。所有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人都来了,她可以无比精准地在人群中认出所有嘲笑过她欺辱过她的脸。
小茅屋如今装不下一位衣着华贵的菩萨,那夫妇俩慌里慌张搜括半日,给她备上了一盘烂猪肠、满是渣的红油鱼酢、干豆角炒血片。方道怜拿起筷子,在每一道菜上面都拨了一拨,然后就一脸嫌恶地放下了。
那妇人还赔笑道:“新夫人如今是贵人了,自然看不上我们这点乡下饭菜。”
方道怜似笑非笑道:“姑姐姐,你曾经不是还奚落我,我要能攀上高枝,你就跪下来给我叩头吗?”
那夫妇俩立刻跪在地上磕头不迭,“怪咱们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出姑奶奶是山窝里的凤凰。只要姑奶奶高兴,咱俩就是给姑奶奶当奴才也是个福分哪!”
方道怜看得笑起来,叫人端上来两盘碎银珠宝绸缎,随手一抓,全扔到地上去,“凡是地上的东西,只要你们捡到的,尽可以拿回家去!”
连院外的乡民也全部涌进来,弯腰跪地在地上哄抢不住,嘴上还在恭维。方道怜笑得一边拍手,一边用丝帕掩住嘴,但还是忍不住笑得咳嗽起来,索性也就不捂嘴了,把身子往后一靠,露出了今天最尽兴的一个笑容。
尽兴之后就是脱力,笑累了,笑容也就一收,肩膀耷了下来,忽然间就厌倦了。
从头到尾傅玉行就在旁边,把她一切神态看在眼里。
方道怜用挑衅的眼神扫向傅玉行,她也不知道希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什么,是厌恶?轻蔑?她在他之前抢着开口:“别想着教训我,也别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来看我,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看不看得起我。说到底傅玉行,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一个勾栏里的妓女,我自是肤浅,自是虚荣,自是下贱。我要的就是这样。”
傅玉行却没有她预想的任何反应,看她的眼神里也没有审判的意图。他忽然道:“这些年,你心里想必藏了许多委屈。”
方道怜猛地站起来,一把掀翻桌上的杯盏,横眉竖挑,愤怒地瞪着他。
在人群起起落落、红绸钱币满天飞的室内,他们两人一坐一站地僵持了很久,方道怜好像恨不得把茶盏摔到他头上。
傅家人越来越觉得这位新夫人过分。
从进门第一天就摆明不是要和二少爷好好过日子的。二少爷对她越好,她越要无理取闹。一开始是冷言冷语,从不顾周围有多少人,当众便给二少爷下面子。后来干脆不让二少爷进门了,大冷天将人关在门外,或让人夜夜睡书房。
“前日一句话不高兴,又推人又砸门的,二少爷的手当时就给门夹伤了,疼得脸发白,这几日笔都拿不了。就是这样,少爷还是一句话没说她。”一位老妈妈实在看不下去,来和赵蘅告状,“按说,新夫人进门,不说打理好家事,至少也该把丈夫伺候好了。可这位她……”
“对我们这些下人倒也罢了,我看她除了第一天,再也没来和夫人你问安过。”
赵蘅对这些话都默默听着,等老妈妈说完了,放下手上的杯盏,不知想了些什么,道:“去把人叫来吧。”
方道怜听到赵蘅找她,本以为会遭到一番狂风骤雨的斥责和喋喋不休的说教,结果赵蘅待她一切如常,只是给她备上竹竿、鱼篓和笠帽,带她一起到花园钓鱼去。
早春风和日暖,池边花阴柳影,是个熏人欲醉的天气。道怜不会钓鱼,赵蘅便教她挂饵放竿。“钓不钓鱼倒没什么,我也是个没耐心的,钓鱼不过做个幌子。平日烦心时,我就来这湖边坐坐,心里多少就能平快些。若你愿意,往后也可以和我多呆一呆。”
道怜以为她故意说话前兜圈子,心里先已不耐,问道:“大嫂是想让我对他客气些吗?”
赵蘅看向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你以为我是来教训你的?”
否则还能为了什么?方道怜想。
赵蘅没说什么,转头望向湖面,“我说过了,只是因为今日池边景色不错,想带你来走走看看而已。说老实话,我也并没有什么妯娌相处的经验,不知该怎么做,才不至于怠慢了你。”她语气平缓,道怜能听出其中的坦诚。
“你和玉行之间的事我并没有插手的打算,他对你的亏欠本来也是还不清的。他这辈子亏欠的人很多,有些人他还有机会还,有些人连偿还都没有机会……”说到这里,略停了停,又道,“这些苦是他该受的。我也知道,你只是心里太委屈了。”
呵,傅玉行这么说,她也这么说。这两个人对她的冒犯共同表现出一种体谅的大度,好像他们真知道她的委屈似的。
赵蘅又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抱屈含怨的日子,你自己想必也并不好过。”
但方道怜已看穿了她,“大嫂想劝我放下?这话由你来说却没什么说服力。难道你就放得下么?”
赵蘅被她猝不及防一顶,下意识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马上被千言万语堵住了。到最后,她不知怎的张开嘴吐出了一声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声笑的意义是什么。
对于傅玉行和方道怜的这桩婚事,宣州许多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情,嘴上不说,心里都暗暗纳闷傅公子怎么就娶了个残花败柳。既娶了这么个名声不好的妻子,甚至还不约束,由得她每日不问家事东游西荡。方道怜从不掩饰——甚至是刻意招摇着去展示她的酸刻、虚荣,出入则前呼后拥,用钱如水,大约是从前被人看不起过,所以她总要更用力地看不起旁人。一些人本就瞧不上她的出身,见她一副小家子相,更是心生轻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们说,二少爷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