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合,宗室和外姓男们自然只是陪衬,认真使本事的,也就太上皇的儿子和孙子这两辈少年亲王。
步射结果,太上皇第十四子吴王元轨拔得头筹。到了马射场上,又是这排行居中貌不惊人的清瘦少年左右开弓疾驰如风。太上皇遥遥望着,忍不住扭头跟侍坐案边的皇帝说笑:
“那孩子倒颇有你当年的马上风采。”
“是么?”天子摸着下巴回复父亲,“臣当年……也没有那么瘦吧?”
宴上诸人都哗然而笑。太上皇肩宽体阔,他的二十二个儿子也大都继承了父亲的体态,最小的元婴年才六岁,已是个脸圆肉厚的小胖墩。但次子——当年领兵打下大唐过半疆土的名将秦王、如今的皇帝陛下,青少年时却是偏瘦的身型,骑马柔韧神射精准。自他而下,如今又出现了一位削瘦少年亲王,人们自然会想起当年神清气朗风流倜傥的小秦王了。
射礼结束,吴王元轨上宴领赏。事先设下的奖赐之外,天子又以金壶亲自斟了一大金杯酒,一眼看到立在太上皇身后的高壮卫士,特意指令他给吴王送去。
杨信之往李元轨身边一站,满场哄堂大笑。
二人年纪相差不多,杨信之十七八岁,李元轨十六七岁,身高也不至悬殊,就只是肥瘦体型对比太鲜明。把四根李元轨拢在一起捆住,大致能抵得上杨信之那一身犍子肉。
太上皇笑得胡须直抖呛了酒,一身道装的柴璎珞过来伏侍外公,趁便凑趣:
“为十四舅吴王夺魁贺,璎珞赋小诗一首,谨呈太上皇讨赏。”
“有诗?好啊好啊,快念来听听。”
女道士嫣然一笑,在众皇亲国戚后妃公主的注视中曼声清吟:
“王僚见子胥,相看两不欢。猕猴攀古木,铁塔映幡竿。”
诗句不工,只是应景,用了《吴越春秋》里吴王僚见伍子胥的典故,末两句的肥瘦形象对照如此逼真,不但太上皇与天子齐齐抚案大笑,连向来矜持端庄的长孙皇后也笑靥灿然,招手叫过柴璎珞,亲解佩绶赏她捷才。从此杨信之在三卫里就有了个绰号叫“杨铁塔”,后来又变成“杨肉塔”,李元轨则被某些嘴贱的背后称为“十四幡竿”——这是后话。
重阳酒宴上,太上皇笑够了,当面问杨信之:
“小十四这身板实在愁人,怎么就养不胖他呢?你这孩子,平时都吃什么啊?”
“回奏太上皇,”杨信之一脸忠直地回答:“臣平时……有什么吃什么……”
“那你一顿吃多少饭?”皇帝在旁边好笑地追问。
“回奏陛下,臣……给多少吃多少……”
满席复又大笑。天子拍着酒案下口敕:
“驸马都尉杨师道子信之,侍奉太上皇有功,特赐授吴王府库真。你呢,就一个差使,每天陪吴王进餐——听好了,你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你吃多少就让他吃多少,这么着喂一年,看能把我这十四小弟喂肥点不……”
“库真”是十分荣耀的散职,杨信之的父母杨师道和桂阳公主当即避席谢恩,席上其他人也纷纷向这“一家三口”道贺。那天的宴会喜气洋溢又和睦热闹,太上皇李渊尤其精神焕发。
赶着老人心情好,皇帝皇后说起太子承乾也该成婚纳妃了——“他母弟青雀的儿子都满地乱跑了”——太上皇不住点头:“这是大事。你们选中了武功苏家的小娘子?好啊好啊你们的眼光我当然放心……”
从皇太子纳妃,又说到他排行相近的兄弟姐妹以及小叔小姑们也都到了嫁娶的岁数,又提到感业寺里还有太上皇的十一个孙女,最大的婉昔与承乾同年,早早订婚,也该出嫁了。不如趁着有司置备仪仗方便,等东宫大礼行完,这一串婚事也都依次操办等等。
提到“感业寺里的十一个孙女”,太上皇眯着眼努力想一想,好象才记起是怎么回事,捋须沉吟:
“一娘啊……我记得那孩子许给了谁家来着?二还是三……”
“阿翁哪还会记得这些小事?”仍留在他身边的柴璎珞轻笑,“是许给璎珞的大弟哲威啦!武德八年订的婚……”
“可不是,亲上加亲许给你们柴家了,”太上皇拍着额头呵呵笑,“我这忘性哟……记得当时还特意叫东宫开酒宴庆贺,叫齐了宗室驸马们,那次宴会……嗯……”
老人年过七旬后,确实是脑子不大好了,不该忘的事忘了,该忘的事偏偏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说起武德八年为庆贺李一娘与柴哲威订婚的那场酒宴,话都到了嘴边,太上皇猛然生生忍住——两道雪白寿眉下的老眼不大自然地瞥向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