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商人们的第一次合作李奉恕感觉还行。粮商会的运作明显比朝廷快许多,当年太祖他老人家的开中法真是先见之明。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那麽识趣,周烈在西北的嫡系很快抓了些哄擡粮价的家伙。
敢在天灾人祸时擡粮价的都不是善茬,他们和北京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们有恃无恐。摄政王和商人们现在又是关系微妙期,朝廷刚闹起来的事儿还没压下去。陈善年有面子,何首辅更有面子。真正的巨贾商帮们没有动的,都在观望。如何处理这些人就成了难题,第一次,要不要做绝?
周烈按剑站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用手指点着桌面,闭目冥思。名册上第一个就是曹璇,李奉恕认得,皇亲国戚,曹太后的亲弟弟。周烈等了半天,忽然听见李奉恕那沙哑的飘着血味的嗓音:
“杀。”
一个“杀”字雷霆地劈下来,周烈一攥剑柄:“殿下……”
何止有太后的曹家,李氏皇族牵扯进去的尤其不少。皇亲国戚也是人,是人就分聪明的和笨的。笨的遵从太祖遗训不经商不涉政,老老实实挨饿。聪明的就不同。皇族不能亲自出面,寄名,挂身份,什麽办法没有。
李奉恕看一眼周烈,声音平缓:“你是想问孤,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
周烈垂首。
知道。李奉恕看着名册,他知道。他正在绝亲缘坏人伦,太祖如此人物都没有对自己亲族下手。李奉恕用手指从名册上端往下滑,一个一个李字往下捺。周烈心如擂鼓,吞咽一声,终于再没说话,转身要走。王修推开书房门,他实在忍不住:“老李,你下定决心了?”
摄政王笑一声:“君无戏言。”
李奉恕嗓子烂得厉害,声音根本出不来,王修也不看周烈,只瞪着李奉恕。君无戏言?不,一句戏词。大晏皇帝上午发圣旨下午追回来的多了。上午一派文臣死谏,下午另一派文臣死谏。周烈和王修沉默,李奉恕继续用手指一个一个李字地捺。周烈朗声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
这一声吓王修一跳,他想伸手抓周烈,周烈一闪身走人。摄政王如果真的“君无戏言”,那臣子必不负君。
周烈擡脚走出书房,轻轻一关门。咔哒一响,激得王修一哆嗦。王修满目惶恐地看李奉恕,他到底是个儒生文人,再怎麽佻达,父子亲里的条条宗宗早就勒住他的骨骼。
李奉恕握住王修的手,语气很轻:“不要怕。”
他最喜欢王修的眼睛,黑黑深深,清清亮亮,使小坏小诈也坦然。他第一天到兖州,就只看见王修漂亮的眼睛。
这个瘦瘦高高好看的年轻人一脸似笑非笑地诓他:“种葱吧。”
就种葱呗。葱多好。
王修魂不守舍,不知道李奉恕在想什麽。他心里如油煎,历代皇帝哪有不知道宗族里干的那点破事,为什麽就没人管?因为宗族某种意义上也是皇帝对抗朝廷的力量。血管编织的网谁也逃不脱,谁也舍不掉。李奉恕这麽干,与自断手足何异?
李奉恕牵着王修,让他坐下。王修脸上木呆,眼睛却是活的,眼神映着窗棂的影子追着李奉恕看。李奉恕郑重地从袖中掏出一片……布条。
布条?
李奉恕把布条递给王修:“认识麽。”
王修麻木地接过布条,用手指撚一撚。他对衣物一向很有讲究,当年刚进鲁王府便得李奉恕赏赐银钱,一部分给父母,余下的头等要紧就是置办一套衣裳。王修撚半天:“这个不是……光山布?”他昏了头了,擡头看李奉恕,“前几年市面上贵得比肩绸缎,这几年突然销声匿迹。所以?”
李奉恕站在他面前,笑一笑:“河南光山县的布料,声蜚海内外。除了进贡,那几年市舶司点名要求。”
王修心急如焚:“这到底哪儿跟哪儿?”
李奉恕温和:“你知道为什麽这几年光山布突然消失吗?光山县,没人啦。”
王修心里一沉:“如何会这样?光山布何等风光,苏杭丝,光山布,光山县这几年又没有遭灾,何至于整县荒芜?”
“谁说没遭灾。”李奉恕缓缓擡起右手,用手指指着自己,定定地看着王修。
王修皮肤柔缓地,起了一层粟。
光山县,遭了李氏皇族了。
光山县整县织布,机杼声震动,百里可闻。四处客商,蜂拥而至。李氏皇族伙同豪商勾通官府,把持钞关,勒索客商,私收商税,光山县人流亡,闾里萧条,房屋荒芜。光山布刚刚有了名气,彻底完蛋。
王修眼圈泛红:“你没想过自己的退路啊……”
“于这些,我是真的不懂,幸而还有跟我讲实话的人。哪天跟我讲实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守着大晏等死。”
李奉恕对着王修笑,松开他的手。王修长长吐一口气:“我明白了。你守着大晏,我守着你,也没什麽可瞻前顾后的了。”
周烈事先没有声张,低调见了京城戍卫司张敏。上次女真围京张敏表现突出,得了摄政王重视。周烈把名册递给张敏:“鲁王殿下的旨意。”
张敏吸一口凉气:“来真格的!”
周烈没表情。
没到二月,天气阴冷,张敏喝了口凉风,一路凉进骨头缝。摄政王的旨意他是得照办,但这位要是一时兴起抓人,再一时兴起放人,他们这些办差的在京城要怎麽办?
“京营三千人配合你。天子脚下,尽量不激起变数。上回抄没京郊建庄人家时有些许经验,这些人都养私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