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恹恹地端了两碗香喷喷的汤饭,搁一碗在他面前,暗里吐吐舌,坐在对面闷声。席泠睇她一眼,帘缝里袭进的冷风卷着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瑞脑香,扑进他鼻翼里,在他脑子里与屡不得志的仕途盘桓成一些欲达不能达的愤懑。他将点燃的炭盆用脚拨到桌下,靠近她的裙,上头端着碗,吃了两口饭,倏地问:“你常在各家走动,应天府的柏通判家,熟不熟识?”“柏通判?不认得。”箫娘捧着碗摇首,裙下很暖,比在绿蟾屋里、或是听松园的屋里还暖,大约是顶好的炭。这么兴高采烈地想一想,便在桌儿底下悄悄地将炭盆往他那面踢了踢,“柏通判怎的了?”席泠默然,脑中常日悬着县尊赵科的话。从前他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可以不向任何人折腰。可如今不大一样了,他背负着箫娘汲汲富贵的指望,即便她已有了别的指望,他也得兑现他的承诺。他用舌尖顶得腮胀一胀,神情已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听说柏通判还勉强算个惜才之人,我想走走他的门路。但我与他素未谋面,得寻个什么合适的契机,认识认识才好。”箫娘为之一振,端着碗瞧他,恍如回到当初那盏昏沉沉的灯下,他含笑拆穿她,冷色里带着那么些不易察觉的狡诈。乱云薄暮,急风倏回雪,吹进帘内。箫娘搁下碗,歪着眼打量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也想起来要走门路了。”席泠将笑未笑地将唇角勾一勾,眼里有什么在这寒冬结了冻,“你不是时常劝我?看这形势,我再不擘画擘画,只怕永世难翻身。”蓦地一阵酸涩袭击了箫娘的心,万般无奈,他到底肯低了头,不知是形势所迫,还是被她所迫。不论如何,她都有些惭愧,好像他身上每一分细微的变化,都是她带来的。她把声音放得细软,掬给他一个十二分温柔的笑脸,“那个柏通判,真肯帮你?”“非亲非故,凭什么帮我?”箫娘眼珠子骨碌碌打转,像两颗宝石,滚动在玉盘,“那你问他做什么……嗳,我屋里还有五十来两银子,要不够……我再往仇九晋那里弄些来,凑多些,咱们买些礼送去?我常走动那几户人家,或有与他们家相熟的,请他们牵个线我去走走?什么麝香鹿茸,人参肉桂的,凭他是谁,还能嫌弃好东西不成?”席泠放下碗细嚼慢咽,两眼可笑地盯着她。盯得箫娘浑身不自在起来,袖管子里摸出条绢子照他脸上丢去,“笑笑笑、什么好笑?成就成,不成再另想法子嘛,你笑话我做什么?!”帕子正好蒙在席泠面上,他靠着椅背仰起脑袋,把上头淡淡脂粉茉莉香深深一嗅后,重重地喘出气,“人家六品通判,靠这点小恩小惠想买个人情,你脑子也太简单了些。”他的嗓音罩在帕子下头,显得格外迷离。箫娘眱住他仰起的下颌,一个突出的喉结在纤长的脖颈上来回滑动,不知怎的,好像也在她心里来回滚了滚。一望,就有些出神,直到桌儿底下的炭噼啪绽了个火星,方才将她惊醒,抻起腰由他脸上夺回绢子,“那你说怎么办嚜?”席泠端正回来,眼皮稍垂,“急不得,你先能往他家中走动走动,摸清楚他家中有些什么人口最好。知己知彼,才有胜算。”她抿着唇半思半应,倏地抬眼,“隔壁何家现成的关系,何小官人又是个仗义人,你怎的不走他家的门路呢?”“走不得。”席泠把下颌半垂,剔起眉似笑非笑,“一则何齐官职不高,是个再谨慎不过的人,惯来又明哲保身,我得罪了定安侯府,他不会冒险帮我。二则么……”后头的话隐秘在他僝僽的笑颜里。可箫娘一霎就懂得了,何盏与他是知己好友,又是位正直之士,他想与他在公事上划清瓜葛,就像把从前那个清高倨傲的自己一笔勾销,从此后,抛弃那些固执的良知与骨气,只做一个连他自己都瞧不上的人。她的心忽然痉挛似的抽疼一下,真是怪哉,她连自己还疼不过来呢,竟然还有闲暇心疼起他来。吹愁去(八)说来也巧,正赶上想搭那柏通判的线,偏机会就送到眼前。这日,阁雪云低,风有些急,秦淮河上虽有商船往来,却少了好些画舫,忽然天宁地静,只各家行院里户掩风雪,欢声隐隐。箫娘赍抱着个包袱皮缩在马车里,撩帘子往外一瞧,拂晓朣朦,街上人烟稀疏,恼得她摔下窗帘子,搓着手直骂:“大清早,又是大冷的天,非赶着要你这双破鞋!我就该往里头缝根针,看不扎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