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妈妈明明一点印象都不该有,一抬头却好像看见那个年轻的小学老师伏在案头批作业。她披着一件白色开衫,温柔的大波浪卷发束在脑后。她从案头转过来看着他,乖,怎么啦?他埋着头呜咽:"妈妈……""对不起……"对不起什么?他没明白过来,却脱口而出,好像是何峻凌的坏习惯挪到了他身上。大概是因为没能好好地生活,连着她的那份一起,才对不起妈妈。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蜷起来,挤在衣柜和床之间那点狭小的空隙里,无助得很。他也做过错事,大学里的时候他去勾搭比他年纪大的姑娘。不过学校里的姑娘到底是年轻,没到稳重的年纪,也没什么耐性。她们想要的和他想要的不一样,没多久就互相厌烦了。他那说不上是贬低还是褒奖的浪子名头也就在学校传开了。杨烁觉得他才冤枉,他一开始就是这副样子,后来也是,他没变,那女生喜欢他的是什么呢?大三他成年以后,偷偷往酒吧跑,找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甚至男人搂搂抱抱。有一天终于被教官抓了,训了一顿,问他是不是想被开除。该教训的训完,教官突然叹了口气,抱了抱他,反而弄得他哭了。哭得冒鼻涕泡泡。那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工作后他就一直是一个人。他很珍惜他的工作,喜欢当警察的成就感,喜欢被人需要,来缓解那能把人浸透的孤独。人缘儿好和有人陪,毕竟是两回事。分分合合的,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也没谈过,这回好像真的失恋了。这段感情本是不平衡的,他太卑微,放低了姿态委曲求全。他又太傲慢,强行把何峻凌从他的圈子里一次次拽出来。自始至终需要这段感情的是他而不是何峻凌,也许这对何峻凌或许不过是一段遮遮掩掩、顾忌良多的肉体关系,可他却想要他的一切,被伤得心甘情愿。可是何峻凌的一切太多了,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他要不起,所以两个人都被折腾得喘不过气。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次,最后一次,想听又不敢听答案,像一个成绩差的小孩等出分那样煎熬。卷发,爱笑,温柔美貌,略显悲苦。是的,何医生气质很像他妈妈……又一个虐点(不是)下了班杨烁慢悠悠往家晃,心想去年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离这儿不远的位置,他大意被嫌犯捅了一刀,随后对他的主治大夫起了歪心。第一眼看见何峻凌时他有点休克,懵懵的,眼睛看清楚了,脑子没处理。第二眼看见他,他戴着蓝帽子蓝口罩,混在一群差不多的人中间,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睛笑眯眯的,低声问杨烁感觉怎么样,极尽温柔,把他问傻了。第三次,他主动去护士台找他,想再看一眼那副笑容。他踟蹰着不敢上前,看见何峻凌用一个黑卡子把刘海别住,有点可爱。他弯起的眼角在他心上划出一条印子,像指甲在皮肤上轻轻划下的痕迹。他的步子有点懒,两条长腿踢着砖缝一步步挪。他怕回去的时候何峻凌家灯亮着,那他一定会忍不住再去敲那扇门,听见让人绝望的话。其实也不是很像,何峻凌那副温和沉静的皮囊下装着倒不完的幼稚。他承认,这场爱情动机不纯。他也是,何峻凌也是。后来自己陷进去了,着了魔一样喜欢他的一切,喜欢他温暖的语气和发凉的指尖,喜欢他的笑眼、他颀长的脖子和他下颌角尖尖的骨头,喜欢他清瘦安静的怀抱,让人安心。他有点幼稚的,像个笨蛋。他猜何峻凌和自己一样,在成长过程中“孩子”这个身份是缺失的,只是没自己缺得那样厉害。比如往头上别那种小女孩戴的东西,比如爱吃甜又不敢给女儿当坏榜样,大冬天拉着他偷偷吃冰淇淋,冰得干咳还笑。那不是他一贯的浅笑,是从身体里涌上来的开怀的笑。他真让人心疼,情欲上来时变得软弱乖巧,好像受了欺负。他们做爱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人心疼,他暖不热的身体、发红的眼角、抓紧的脚趾、温软的吟哭。他想被他心疼,也想心疼他。结果到头来,何峻凌对他只是默许和习惯。而他自以为替他解决的那些麻烦,其实都是他带来的。为了把那个人留住,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杨烁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浸透了,这在他强健的身体上并不多见。他穿过马路,一辆车在斑马线前稳稳停下,让他先走。车灯照亮了他的鼻子,他抬手跟车主打个招呼。过了马路就快到了,他把工作上的手机攥在手里时不时看看,恨不得突然有什么事让他忙,可惜什么都没有,逼着他向前,向着那盏亮起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