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室内只有他们三个人,这个事实好像让他感到了紧张,肉眼可见地从鬓角渗出了细细的汗。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室内的壁炉烧得太热的缘故。
拉斐尔陷在一堆蓬松柔软的羽绒靠垫中,把疲惫的骨骼放松,头脑里就泛上了一点昏昏欲睡的暖意,他看见费兰特的手足无措,朝他招了招手:“走近一点。”
黑发少年提着桶走过来,看着波利在桶里扔了一大堆不知名的草药,热气的蒸腾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清苦气味散发出来,桶里的水变成了深绿色,拉斐尔蹬掉鞋子,把脚放进去,苍白的皮肤很快泛起了淡淡的粉红。
这场景不知怎么的让费兰特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要把眼睛放在哪里,只好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很奇怪,明明以前在玫瑰花房的时候,更为露骨香艳的场面他都见过,甚至都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这回也没什么不对的,他怎么就浑身难受起来了?
“费兰特,在这里待得习惯吗?”年轻的教皇语气很温和。
“挺好的,护卫队的前辈都很照顾我们。”费兰特小心地回答。
教宗看出了他的紧张,指了指一旁的沙发,眼里含着笑:“不用这么紧张——昨天看见你的时候,你也这么紧张,好像我会吃了你一样,教义不允许教宗吃人的,请坐吧,我不喜欢有人站着和我说话。”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看着费兰特坐下。
俊秀的少年脸颊清瘦,大概是长久的底层生活磨砺,他的皮肤有些粗糙,骨节分明的手上有茧子和许多细碎的伤口,卷曲的黑发桀骜地支棱着,教皇护卫队统一的黑色制服下能看出并不虚弱的肌肉轮廓。
有些营养不良,但是很健康,身体灵活,而且……很聪明。
拉斐尔快速下了判断。
“怎么会想到要进入教皇护卫队呢?”拉斐尔好像在和他拉家常,费兰特也没有太多戒心,迟疑了一下,轻声回答:“我是教堂收养的孤儿,教堂得到了教皇宫的诏令,我被选中了。”
当他说出“孤儿”这个词的时候,拉斐尔的肌肉绷紧了,随即放松下来。
“是吗,那真是遗憾,神会珍爱祂回归怀抱的儿女们。”拉斐尔顿了几秒,慢慢说道。
“感谢您,圣父。”费兰特低下头。
“那……你是自愿来这里的吗?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年纪正好适合读书,如果你想去读书,我可以资助你,翡冷翠神学院,怎么样?我在那里念过书,那里的学术氛围和环境都很不错,而且不会出现什么歧视事件。”
这话一出口,不说费兰特,连正在调配药材的波利都惊愕地看了拉斐尔一眼。
他也勉强算是看着拉斐尔长大,滤镜再重,他也得承认在很多时候,其实拉斐尔并不是一个特别善良的孩子。
不,这不是说拉斐尔很坏,而是他心里有一杆以自己的标准为衡量的天平,当他判断一件事是有利的时候,就算这件事情会伤害别人,他也会去做,而当他判断出自己的性命适合被放上天平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性命。
这种近乎于绝对博爱的公平曾经让波利感到心惊,有时还会让他幻觉仿佛真的见到了行走人间的圣人。
古老传说里的圣人并不是一味地拯救,祂们还有杀戮的功绩,天平从不因为生死发生改变,祂的善恶标准和拉斐尔的标准有种奇异的相似。
波利就算是一心专注医学,他也很清楚拉斐尔现在的境况很困难。
翡冷翠的西斯廷一世现在几乎就是世人皆知的傀儡教皇,波提亚将他托举上了圣利亚的宝座,又借着他的手握住了翡冷翠乃至整个大陆的至高权柄,教皇宫的命令甚至走不出翡冷翠,前任教皇大肆搜刮财富分给自己的亲族,西斯廷一世没有人手、没有钱财、没有权力。
拉斐尔什么都没有。
而在这个最缺人的时候,面对一个年轻的、前途无量的、出身清白的少年,他居然选择了拒绝?
波利觉得其中有鬼。
不是拉斐尔疯了就是他疯了。
但拉斐尔是不可能疯的,那就是他疯了。
波利心满意足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给自己塞了一棵提神醒脑的薄荷。
费兰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进入翡冷翠神学院读书,这是多少贫民窟孩子想都不敢想的美好梦境。
他的母亲也用那样憧憬的语气提起过这件事,但那个单薄的女人没敢说这座声名在外的学府,而仅仅是提到贫民窟里唯一一个开设宗教学校的教堂,那个学校的规模小到只有一间教室,还是用教堂的餐厅改造的,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了。
“费兰特,要是你能读书就好了,读了书就可以做修士,可以做书记官,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比别人学得快。”那个温柔的女人摸着他的脸颊,身上的香气被温热的皮肤蒸腾出来,熏得人如同陷入了柔软的棉花,周围简陋的木板房和薄薄的丝绸帘子泛着昏黄的光。
“我给你攒了一点学费,等你再大一点,我就带你去教堂,神父会喜欢你的。”她的眼睛亮亮的,深蓝的眼中漾着春天的湖水,她在幻想未来美好的生活,这种幻想令年幼的费兰特也感到放松舒适。
“我的小费兰,我的小天使,小蜜糖。”女人笑着弯腰来亲他,母子笑成一团。
这样舒服的回忆很快散去,木板房和丝绸帘子没有了,他眼前依旧是教皇会客室华丽的装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