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当真已经将侯获从皇城司释放了押往河西,若她想要去确认,待侯获到河西后,他可以安排车马护送她前去。阮木蘅攥紧笔尖,黑色的墨汁沾染了手指。可这些偿还就像她六年对他俯首帖耳,六年的赎罪一样,如此苍白无力。一阵冷风扑进来,外头已经没了人影,阮木蘅沉沉地呆坐到天光黯淡,宫灯亮起。明路端着承屉进来,将黑色的药碗放到案上,轻轻地唤了面前石佛一样的人一声,“您,您先将药喝了再走罢。”阮木蘅回过神,目光空荡荡的,逡巡于那瓷碗上,看了一会儿端起药。明路皱着的眉头微展,又接着道,“皇上说等您身体好了,他陪您一起去河西……”“什么时候?”阮木蘅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明路微微一笑,“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听说那时候河西正好榆树和槐树花开,揽翠抱黄,柔色芳霏,是最好的出行日子呢。”红墙高耸,殿阁层叠。冬日渐没地走了,虽还在元月末,天气却比先头一日暖似一日地化寒,陈雪几乎已经消融,琉璃瓦顶上湿漉漉的,好似洗过一样,渐渐显露出天家的富贵颜色。在这堂皇簇新的红黄颜色中,有一顶绿蓬小轿自西华门吱呀直入,七弯八拐地到煌睦门前朱红门壁处,慢慢压了轿。一端妍静雅的中年妇女由人搀扶着低头出来,旁边早就等待的小太监恭顺地笑道,“宁老夫人也知道规矩的,外妇自煌睦门后,便不允许乘轿了,此乃大不敬,只好劳烦宁夫人多走几步了。”“乃臣妇应守的本分,公公客气了。”宁夫人温和地笑了笑,携着婢女随着那引路的公公往前走。至崇楼,正待往西去内廷,却有一小公公急吼吼地迎面赶来,连规矩都来不及做,迎头就问,“是宁将军家老夫人么?”“正是臣妇。”宁夫人道。那小公公恨不得去拽她,疾声道,“那便快些跟我走罢,皇上即刻便要召您去宣和宫。”宁夫人吃了一惊,仍稳住面色,不疾不徐地道,“慈宁宫里头太后正等着臣妇呢,若不着急,可容臣妇先去太后处禀告一声……”话未说完那公公横眉竖起,厉声道,“皇上召见,管你有事没事,着不着急,您还拎不清这皇宫里谁当家做主么?”说着便强推着她往东边的隆安门走,急急地进了宣和门。而就在这时,重华殿外也旖旎行来了一人。阮木蘅正在闷头书写,抬头侧目便见披着紫色滚花毛领氅衣的宁芄兰抱着手炉进来,当先和殿里的小太监低声说了两句,徐焜和几个编录人便摇头晃脑地被谴了出去。她朝她端方地笑了笑,径直在她面前坐下来。“宫正大人还好吗?”她呷着好似永不掉落的笑,朝后面的宫女挥了挥手,宫女立即在桌上摆上杯盏酒壶。她笑意更深,“每次家宴都想着是否能碰着你说道两声,可每次都扑了个空,我便只好厚脸皮寻来了。”阮木蘅见她笑意怎么都无法爬进眼睛里,目光一动,道,“奴婢并没有资格去参加家宴,疏于向贵人问候了,贵人见谅。”宁芄兰悠悠地笑着,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推到她面前,“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头巴脑的问安,我今日来不过闲得慌,想找人喝一杯,说点儿体己话。”她说着端起酒杯,阮木蘅却没有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贵人所来为何事?”宁芄兰唇边的笑终于消失了,微微蹙眉向她,半晌叹了一口气道,“这杯酒,若是听了等一会儿的话,你可能便不愿意喝了,我们姐妹情分缘尽前,再与我饮一杯罢。”她再次举起酒杯,齐眉仰头喝尽,照杯。有一个念头忽而从阮木蘅心间划过,她静了一会儿,亦端起杯饮尽。酒入喉咙,呛起她久久未有的知觉,那猜测越加清晰。宁芄兰如兰花一样的手指慢慢划着杯口,“对云涧,你是否有情?”阮木蘅一怔,有正确的答案在她舌底裹搅着,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宁芄兰笑了笑,露出“果然如此”的尖酸神情,“即便你们自小有婚约,即便你不入宫,你也不会嫁给云涧的罢!”“你小时候和他一块儿玩耍,一起抢东西,一起闯祸,又一起被罚,你待他如兄长,如朋友,却从未有过别样的感情,而云涧小时候跟在你后头,看着你时眼神就已经不一样了,在这些方面女人一向敏锐得可怕。”阮木蘅无言,最终只是道,“我已与他约定,到宁府只做妾,尔后他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