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见鹤发老者一身袈裟,看似仙风道骨,却是携酒持扇,满脸戏谑笑意,凌空踏步而来。虽是长久不见,但修仙之人容貌不改,于是一眼我便认出,正是空无的师尊,玄悟大师。我与玄悟所见不过寥寥几面,算来也不过十指之数,却将他不着调的性子记得清清楚楚,于是他这话我便不好随意接。何况,他这般说话未曾用灵力传音,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玄悟在我面前站定,目光一扫我身侧的俞青,竟又继续道:“怎么不说话?有新欢忘了旧爱,心虚了啊?”我被他这话问得一惊,连忙道:“没有,没有的。”我如今虽说和伏阴换了命数,按理是和玄悟同辈人了,可我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是后辈,这话说到这份上,是不得不接了。“瞧你拘束的。”玄悟哈哈大笑起来。说完,他又一转身看向空无,哼笑了一声道:“傻徒儿,就你这性子,抢不过人就别给你师尊我丢脸,赶紧滚去学学怎么抢人。”玄悟这话实在没什么佛门之人的模样,可空无这时候偏生还行了一礼,有模有样地温声回道:“师父教训得是。”看得我委实呆了呆。玄悟摆摆手让他离开,又看向俞青,笑眯眯地道:“就是喜爱也不能总跟着,不会惹人烦的么?这位小友,给个面子吧,我与伏钧叙叙旧。”俞青这时候还没解开我的禁言咒,脸色不太好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也明白,玄悟如此,便是要单独与我说说话。我跟着玄悟走到魔域分界之处,而后他才笑着开口道:“空无那小子傻得很,不懂情爱也不懂争抢,小时候总被他那些师兄弟欺负,他还要清心寡欲地不与人计较,天生的傻瓜。”闻言我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道:“空无师兄大概只是……天生佛性。”玄悟笑了一声,“什么天生佛性,欢喜佛以‘欲’入‘空’,他既不知欲,何来的空。不过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懂生老病死众生同。”说完,他忽而一顿,而后才道:“这便是他的情劫。”我本是修的情道,玄悟如此说我自然是明白的。情之一字,本生自欲,不争不抢,不嫉妒不亲近,是称不得爱的。我觉得空无是人间佛,玄悟却大概觉得他是佛中凡人。我本以为他想与我聊聊空无,他说到这里,却又话头一转,道:“我还以为,那傻小子不说,你就不会问到魔域这回事。看来,到底是各有定数。”“魔域结界之事,可否相告?”我不由问,“这定数……说的又是什么?”“按理是不能的。”他慢悠悠地回道,却又一笑,转而道,“不过既然是定数,那说说倒也无妨。”天定“不能说,不过是因为这关乎到佛门声名。”玄悟以此话开头,却是灿然一笑,好似毫不在意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道:“那魔域结界,以天地本初的三缕魔气为基底而成,自然也称不上是什么好东西。隔绝的魔气尽数收在结界之中,用作隔绝魔修之用,却是以人的魂魄作补。”“这便是尸鬼的由来?”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好似这话已经在我心中徘徊许久,只待如今说出口来。我对尸鬼在意甚多,因此不止一次发觉尸鬼大都魂魄残缺,我本以为这是被魔气腐蚀所致,却终有疑虑。“确实如此,佛门镇守魔域,镇守的亦是人心。若众人知晓,所谓的正邪不过是编造的一场骗局,该如何想呢?”他如此问,却是自问自答,继而接着道,“必然有人铤而走险,愿入魔道而叛离正道。可正道是天地正法,有正道坚守,天地方才有序不乱,谓之顺天道。”他本是佛修,说起道修的门路却也是熟稔的。我知晓他所说都对,却忍不住道:“可这对那些魔修而言,何等不公?”“伏钧,你已是化神期修士,到这个境界便能摸到天地道法本源,也应当心有所感。那你认为,天道有公正吗?”玄悟笑着看我,常带笑意的眼中是玩世不恭,亦是玄妙非凡。我沉默不言。但他与我都心知肚明,天道无情,亦无公正。天道不过生万物,主日夜交替,四季轮换,时光奔流而去。唯是人为万物灵长,于是众生之命运,皆来自于人。玄悟这时候却忽而笑了一声,摆摆手道:“你也别急着想什么,且听我说完。”“天地道法玄妙,谁都看不透,可有一点哪个修士都明白,那便是制衡之道。”他说着,手上漫不经心地开合那把折扇,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却逐字凝重起来,“千年前魔道猖獗,于是正道立下魔域结界。如今正道鱼龙混杂,又正值魔域结界破裂,也是天谕下达的又一个千年之际,但凡我们这老一辈便都明白,这是情道崛起之时,也是天地道法轮换之际。伏钧,你天性本善,又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天生道体,你自己便不曾想过什么?”“我想过。”我缓缓应了声,却又沉默许久,而后才道,“可我从不曾想过,天地和道法与我有何干系。”我生于寻常人间,儿时流转,无父无母辗转战乱。后来遇及伏阴,也是所遇非人,百年来不曾出过合欢宗外十里路,我困于方寸之间,流转来去,所见甚少。至于之后,亦是兜兜转转不如人意,处处碰壁爱恨不清。我深知我性子纯善且软,最易受人欺负,也最是不争气的。我不曾有凌云志,又优柔寡断,耽于情道,所思所想甚多,实在算不得清醒人间客。“这便是定数吗?”我不由喃喃自语。玄悟笑而不语。我看向那辽阔魔域,半晌后才不由道:“前辈,你信天命吗?”玄悟摇了摇扇子,而后语气轻快地道:“天命这东西,素来是愿信之人便有,不信之人便无。”他说完,一甩手合了折扇,往我手中一放,而后笑道:“伏钧,你心性历练不足,这些东西,可还得是你自己看啊。”我握紧了手中的扇子,愣了好一会儿。待到玄悟走远了,我才回过神来,展开那扇子看了看,才发觉上头空空如也,什么图案也没有,也没有灵力,不过是把普通折扇。然而,这扇子一翻转,便见扇骨上刻了一个蝇头小字。悟。我想起玄悟那双眼眸,忽而有个念头,觉得玄悟似乎并非佛门欢喜佛长老这般简单。这个念头刚起,忽而听得声声鹤鸣。我收起折扇,一抬头,只见一只白鹤展翅飞来,在我肩头踩上一脚,定定地站住了。那白鹤浑身似雪,只头上一点殷红,好似是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