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怔了怔,下意识地向门外楼下看了一眼,此时正值早晨,门前冷落车马稀少,楼中阒寂悄无声音,不见半个人影,她垂睫遮住目中失落之色,缓缓走到霓旌身后,一下下梳着她柔顺的长发。霓旌见状,忙笑道:“元相公,你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将军呢?”元好问大笑道:“这都怪你姐姐。”霓旌一双笑眼弯成两道月牙,掩唇笑道:“啊?莫非他差你来看望姐姐?”云舟红了脸,忙斥道:“别混说!”元好问拍手笑道:“真聪明!你不知道,良佐自回去后,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真个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今日一大清早,听说葛宜翁告假回城里养伤,就怕他阴魂不散纠缠你姐姐,巴巴儿地打发我来带话,叫你姐姐千万保重玉体,不要与他当面硬碰硬,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他,他自会赶来护花。”云舟听罢,羞得连腮带耳一片通红,霓旌笑道:“他为何自己不来说这番话?莫不是也像我姐姐一样怕羞么?”元好问笑道:“他也想来,只是军职在身,怕被葛宜翁抓住了擅离职守的错处大做文章,连累了你姐姐,只好暂忍相思,叫我来传话。”霓旌点头笑道:“将军想得真周到!”又侧首对云舟道:“姐姐,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将军,也托元相公带回去吧。”云舟羞得抬不起头来,低声道:“没有!”元好问笑道:“不急,你再想想,若不好意思告诉我,那便写在纸上,我送去给他。再或者有什么金钗鈿盒、同心结鸳鸯帕,我都替你带回去。”云舟愈发羞涩,将手中梳篦塞给霓旌,嗔道:“我不同你们说了!”
她一径跑回房关上门,反身倚在门扉上,但觉面庞如烧,胸中砰砰直跳,一颗心似要从嗓子里跃出来。她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看到相伴多年的凤首箜篌,耳畔似又响起他似笑似叹的语声:“明明是你仇恨金军,不愿弹曲给我听,怎么反来问我?”一时间情难自抑,素手轻拂,冰弦颤动,发出一连串昆山玉碎般的清响。
一曲既终,云舟缓缓放下箜篌,回过神自嘲道:“他又不在,我这时候弹给谁听呢?琴音不比书画可以传递,元相公也带不回去。”想了一想,又找出花笺,提笔半晌,却一个字也落不到纸上,写得浅了怕他失望,写得重了又怕他笑自己痴傻,一颗心百转千回,总不能安定。她想了又想,目光在罗巾绢帕金钗珠钿上一件件逡巡而过,忽然想到:“这些都是烟花巷中污秽之物,怎堪赠予君子?不若效法前人,剪下一绺头发表诉衷情。”她念及此,坐到妆台前掀开镜袱,反手拆散头上同心髻,只见青丝如瀑泻落肩头,轻拢着一张红晕双颐的芙蓉秀脸,菱唇小小,下颌尖尖,无比惹人爱怜。
云舟痴痴凝望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恍如完颜彝近在身侧,正满眼温柔地向她微笑,她羞得不敢抬头,良久,方侧首偷偷瞟了一眼,却见身旁空无一人,忽然醒过神来,又羞愧又好笑,叹道:“我真是失心疯了!幸亏没叫霓旌看到,不然羞也羞死了。”她从奁盒里摸出一把小银剪,在头发上比划了一下,却忽然想到及笄之礼,顿时身子一颤,面色变作苍白,连柔润的红唇也瞬间失去了血色。
两宋女子年十五束发及笄,从此可遣婚嫁,云舟想起昔年离家之时,母亲犹自殷殷嘱咐:“及早回来,莫误了年底的笄礼!”谁知原本美满安乐的人生竟被金人生生毁灭,骨肉分离生死茫茫,不知父母失了掌上明珠会是何等的悲痛!云舟越想越心凉,忖道:“他固然是忠厚诚德的真君子,也有以武止戈的仁心大义,可金人终究是金人,效忠的是金国,只消一道南征圣旨,他锋镝所向便是我的故国,杀灭的便是我的父母同胞,他越是治军有方,大宋就越危险,到那时我该如何自处?”她这样想着,手中银剪慢慢滑落,削断了几茎秀发,她怔怔望着那几条断发,忽然又想到结发二字。
夫妇结发古已有之,意为在成婚当日将夫妻二人头发各剪下一绺,并为一束以红绳扎起,以祈愿“结青鬓缔白头”,故而赠发之举多有约许终身之意。云舟心中一阵悲凉:“我被金人所害,流落平康,难道还要嫁金人么?更何况我早非完璧,他怎肯娶我为妻?他待我好,不过是因为本性善良,又或者是图一场露水情缘而已……”她双手捂住面孔,满心绝望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冷得全身战栗。
恰在此时,门上叩声轻响,霓旌在门外笑道:“姐姐,好了没有?元相公要走啦。”云舟强自镇定,克制地道:“那你送送元相公吧,恕我躲个懒,就不出来送他了。”元好问亦笑道:“不敢劳烦姑娘相送,只消把东西交给元某就成啦。”云舟紧攥住银剪,冷冷地道:“没有什么东西。”元好问与霓旌面面相觑,大感奇怪,霓旌小心地隔着门婉言道:“那姐姐好歹带句话回去,将军也是一番好意。”云舟咬牙道:“多谢他。请他今后少来为妙,贵步何必临贱地……”她话未说完,喉头已被哽住,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