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母这些日子跟着邻居做针线赚钱,但精致的刺绣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绣成,那些容易做的又挣不到几文钱。眼看囊中渐空,范母口中不说,心里其实是着急的——总不能到时候一文无有,还靠未来女婿供养?
范姑娘于针线上并无什么天份,却是能书会算,做个普通账房都有余。然而她一个女儿家,纵然有这本事,也没法去应聘,只能找到谢骊这里来,想请他帮着寻个抄书的活计。这活儿虽辛苦,但她自信字写得不错,能做得来。甚至弟弟在读书之余,也能帮着抄一抄。如此一来,范母便不必太过辛苦。
没想到谢骊竟忽然说出养家的话来,原来他对亲事并不是不喜,大约还是办差久了惯于冷淡之故吧?
范姑娘这么想着,脸上不觉又热起来,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但毕竟是未婚夫妻,甚至就连正式的婚书也没有下,若就说起养家来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何况她还不是自己,还有母弟皆在,若说一家人都等着谢骊的俸禄过活,范姑娘反正是不好意思的。
“我,我还是该寻个活计。抄书也不是什么抛头露面的事……”
谢骊沉默一下,道:“我并非嫌你抛头露面——也罢,你若愿意,我自然替你寻些活计来。”
其实他本来并不打算说那些话的。他素来也不是话多之人,许多事只须做,不需说。只是一看见沈瑢,那些话便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也不知是说给沈瑢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沈瑢说了一句酸话,自己就已经后悔了——哪儿有不拉屎还想占茅坑的呢?
啊呸呸呸这都说了些啥,谢骊不是茅坑,他也不是要拉屎!
但话虽然糙,道理就是这么回事。他一心想着回自己的世界,既然如此,就少在这儿撩闲,谢骊理该成亲生子,他少搅合!
这么一想,就越发觉得他刚才的话不该说,谢骊那么聪明的人,该不会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了吧?该不会心里其实已经在厌弃他了吧?毕竟这个大明虽然诡异了点儿,但除了妖鬼之外的风气伦理都与历史上的大明无异,娶妻生子才是正道,其余的——虽然在有些地方也成风气,但始终是为人所诟病的。谢骊这么正派的人,应该是不喜欢……
一想到谢骊会心生不喜,沈瑢就觉得整个人都要颓了。他强打起精神,试着插嘴:“范姑娘怎么要抄书?”
范姑娘对他印象很好,毕竟说起来还算是同生共死过,何况她来京城那日,沈瑢对她在家中的遭遇义愤填膺,也让范姑娘颇为感激,所以虽然沈瑢问的话让她微窘,但还是答道:“京城米珠薪桂,我也想着能做些活计贴补一二。”
沈瑢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范姑娘是读书识字的吧?那——做个女先生如何?”他是真的教不动家里那几个笨蛋了!
但是吧,周鱼虽然学字慢,可是她算账却很快,要是不学习就太可惜了。还有阿银兄弟俩,沈瑢是铁了心非得让他俩识几个字不可——他家里不能像万家本家那样不学无术!
自己教不动,就找别人教吧。范姑娘女孩子家,细心和耐心一定比他好,不如请她去家里教课,每天教一个时辰,也不耽搁她抄书嘛。
范姑娘闻听要去沈瑢家中教课,倒有些犹豫,但听说周鱼是女子,又是自己想学识字,便点了头。
两人约定了时间,范姑娘才离开。谢骊送她出去,返回身来方跟沈瑢说话:“今日不是随驾去大永昌寺,怎的又过来了?”
沈瑢觉得他说话生疏了,自己也有点别扭起来。若是以前,他肯定直接就把装着菩萨像的匣子塞到谢骊手上了,现在却搁到了桌子上:“继晓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非要让陛下赐了我这尊菩萨像。”
谢骊眉头一皱,立刻打开匣子,将那菩萨像抓在了手中。他只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柳玉工的手艺。”
“对,我听说他祖上是丘处机的徒弟?”沈瑢把在大永昌寺听到几个工匠的话简单说了说,“丘处机修的什么道啊,全真教不是供奉三清的吗?”
“三清……”谢骊沉吟了一下,还是道,“三清并非真神,不过是得道之人。佛道两家所供奉的天尊菩萨,或有实人,或为虚造,让百姓供奉信仰这些,便可避免他们当真与——”他向头顶看了一眼,跳过了那个词儿,“有所联系。”
沈瑢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明分明知道怪力乱神之事“不可语”,却又信佛崇道,合着这是让百姓信个假的,免得他们瞎猫撞上死耗子,真的感应到了什么神,那可就麻烦了。
但是这法子,不会有纰漏么?百姓全都相信神明存在,这么大的信仰基数,就算是瞎猫也能碰上不少死耗子了吧?
谢骊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世上并无尽善尽美之法。”
“那倒也是……”沈瑢突然想起来,“那,那老石匠说的太极,是真神吗?”
谢骊沉吟道:“真神无名,都是凡人的称谓罢了,长春真人供奉的是否便是他所说的太极,并无可考,但他所说的神降于石中成玉成金银,倒有据可考。《白泽图》中有记:火之精名宋无忌,木之精名彭侯,玉之精名岱委,其形如美女,衣青衣,以桃匕刺之可得。”
沈瑢惊讶地道:“这么说,那老人家说的都是真的了?”看不出来啊,就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匠人,居然知道得这么多?
谢骊点了点头:“看来是个有些知识的。”民间传闻向来是千奇百怪的,比锦衣卫这里收藏的书稿还要多,只是多半以讹传讹,都是假的。这些个假故事便是教人听了去也无妨,甚至有时候为防一些真消息被人所知,官方还会特意编造些假话向外散播,如此真真假假,百姓听假话听惯了,便听到些真的也只当故事,不会深究深信,如此便少了当真被神明影响的可能性。
所以一些积年的老人,尤其是这些工匠们,从自己的行当本就传下些旧闻,再加一生中听来的故事,便有一肚子的“古”可讲。只是有些人张口就知道是假的,这老工匠倒是难得,说的都是真的。
“他大约原本也是治玉的,对长春真人之事倒是知晓得不少。”
沈瑢很是好奇:“他们说成吉思汗被长春真人说动,是因为他想求长生之术——长春真人真的有长生之术?”这东西可太值钱了,自古以来多少帝王求长生而不得呢?要是全真教有这个本事,成化帝不该立为第一国教嘛。
“成吉思汗确是想求长生。”谢骊先肯定了第一个问题,“九冥为血肉之神,得其力者肉身强壮骁勇善战,便有伤损亦能血肉重生。古之名将中多有得九冥之力,如白起、项羽等,皆是成吉思汗同类。但既为血肉之神,所需祭品自然也是人之血肉,所以九冥使者皆嗜杀,若战事之中所死之人不够献祭,还要杀俘以补足。”
沈瑢顿时想到了历史上那些有名的数以万计的坑杀:“那,那都是献给九冥的祭品?”
谢骊点了点头,续道:“但九冥只能增补肉身,却无法延寿。成吉思汗年轻时只想纵横天下,待有了天下,便思延寿。既在九冥处不能得遂心意,自然要求诸他处。”
“譬如长春真人的神?”沈瑢想起他读过的那点儿历史知识,“据说当时金、南宋和元都想请长春真人去的,但他最终选择了成吉思汗?”
“长春真人择成吉思汗,是为劝他止杀。”谢骊严肃地说,“他非为求供奉,乃是为救人。彼时南宋偏安,金朝亦弱,只有成吉思汗所向披靡,杀人无算,是以他才选择西行,以长生之术交换。须知九冥使者生性嗜杀,若是一语不合,长春真人自己也是性命堪忧。当时随他北上的十八弟子,也都是做好了舍身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