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野说话很不利索。据说是因为他很久没有和人交流过了,他一直拒绝和外界的人沟通,就连他的亲生父母,他都鲜少给出回应。像是缩在自己壳里的蜗牛,外头永远在给他刺激,所以他永远止步不前。现在单闲和游野的交流,还算是利索的了。之前他和游野刚见面的时候,换个人来都要急。刚开始那段时间,游野咬字很明显是艰涩的,说话也很慢很慢,很像是开了慢倍速一样。但单闲只跟他说不用急,让他慢慢说。因为他感觉到了游野有点压抑的急躁,他担心会激起游野的情绪,让他崩溃。所以他对游野说:“这一下午我的时间都是你的,不用着急。”然后游野就缓了下来:“…对不起。”他声音低低地,嗓音干哑到仿佛被砂纸磨过一般,但依旧能清晰地将自己的情绪传达给单闲:“对话……我没有办法…好好完成。”他甚至连正常的语感和语序都做不到。单闲感觉到了,可他同样也感觉到了游野的温柔。所以他就想,游野应该很痛苦吧。他会因为不能和他正常对话而感到抱歉,那也一定会因为自己伤到人、让父母担心忧虑而感到内疚。但精神病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单闲辅修过这一方面,所以他知道。如果把人的身体比作一台电脑,情绪就像是电脑屏幕,游野的电脑屏幕坏了,所以他控制不了地闪烁,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一会儿白,一会儿黑……游野骨子里是个温柔的人,这个条件占据了单闲答应这份兼职的原因的一半。因为他想试着帮一帮游野。他希望游野这样温柔的人,能有一个好结局。但是相处的时间久了后,单闲就感觉游野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因为游野的精神疾病……他总感觉游野对他有点过度关注。比如喜欢盯着他看,比如很好奇他的事,还比如……像现在这样,会在门口等他,还是数着秒等他。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来,能够游野坐下来好好沟通交流的只有他。游野恐惧医生,他见到医生会应激,也不愿意见自己的父母,其他人来…重金诱惑下,当然会有人愿意来试试,但游野都很排斥他们。游野的妈妈华隐说,他是游野第一个没有排斥的人。他们之前找过医生,也找过类似单闲这样的人。结局都是华隐他们还赔了医药费,对方怎么也不肯再来了,华隐也不会让他们再去了。因为每一次排斥,对于游野而言,都是一次应激。游野独自一人生活,也会感到寂寞吗?单闲倾向于会。不然他也不会数着秒在这里等他了。所以单闲冲他笑了笑:“抱歉。”他说:“我下次会再早点出门的。”游野慢慢摇了下头,视线仍旧锁定在单闲身上,盯着单闲:“你为什么,迟了?”单闲耐心道:“公交车改道了,听说是因为有人拍戏封路了,明天就能正常了。”游野轻声:“拍戏?”单闲嗯了声:“你好奇吗?”游野的眼睫动了动:“嗯。”他其实不好奇,但他想听单闲跟他说话。想听他多跟他说几个字。单闲就给他解释:“可能是拍电视剧的,我上网搜了一下,好像主演是王定,拍的是一部悬疑剧。”他把他查到说给游野听:“是一个原创剧本,剧名叫《请告诉我吧》。”他又问游野:“你看过悬疑剧吗?”游野有些迟钝的大脑滞涩地运转着,他安静了片刻,单闲也不急,就等着他的回答。过了会儿,游野才慢慢道:“以前,看过。”很久以前。久到好像是上辈子的事。现在的他看不了任何的音频,都会让他应激。“以前的悬疑剧好看。”单闲自然地接上他的话,并且在换了鞋子后往里走:“现在的剧本都不怎么样了。”还不如听何竹匿名说那些小案子来得精彩。他在经过游野身边时,游野的身体瞬间就紧绷了起来,像是一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猛兽。游野那双阒黑到像是两个黑洞的眼睛也死死地盯着单闲,晦暗到让人辨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但在单闲走过他后,游野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转身跟上了单闲,像是他的保镖,也像是他长长的影子。所以单闲说,游野很温柔。“你,喜欢?”“还好吧。”单闲实话实说:“我更喜欢看动画片。”他拿起不锈钢杯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又问游野喝不喝水:“温的?冷的?你今天喝水了吗?”游野小声:“我有听话。”乖乖吃饭、喝水。单闲默了默。这样的对话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起源于上周的事,他有一天因为要陪单若水去看医生,所以没有来。第二天上午就接到华隐的电话,华隐在那头哽咽着跟他说游野昨天犯病了,一整天都没有动食物,可能水也没有喝。于是那天下午单闲按响门铃后,第一件事就是先给游野倒了杯温水,让他喝了。他本来还在想游野要是抗拒的话他要怎么办,但没想到游野只是微颤着手拿起了桌上的杯子,把水一口口喝完,喝到见了底,甚至有点疯执地要把杯子里的水珠都给舔干净——好像单闲的话,对于他来说就是不能违背的天条一样。还是单闲在沉默片刻后拦了他,又把带的粥拿出来,让游野把饭吃了。当时的游野捧着保温壶,盯着里面的粥,看了很久,最后是哑着嗓子问他:“你,做的吗?”单闲看着那碗华隐递给他的粥,想多半是营养师煲的。他们这种有钱人,都有营养师的。但单闲盯着游野才一天不见就被咬得坑坑洼洼的指甲盖,指肚上甚至还有点血痂……他面不改色地点了头:“是。”于是乎,游野就小心且缓慢地把粥一口口喝了,喝得干干净净,还接了温水淌了一道再喝掉。那天也是单闲跟游野说:“你要按时吃饭,好好喝水。”他道:“我跟你说过了的,我只是陪我妈妈去医院,不是不来了。如果我不来了,我会告诉你的。”他看着游野,眼睛干净又透彻。好像一眼就能望进人的心里,所有的秘密在他眼里都会无可遁形。游野就慢慢眨了下眼:“好。”他没有跟单闲提要求,而是道:“我会听话,按时吃饭,好好喝水。”“我不会……”游野说到这时,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触及到什么记忆了,他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但还是逼着自己,强行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但也因此,声音冷涩而又有几分扭曲:“给你添麻烦。”单闲就等着他把话说完,中途也没有说安抚他,让他不用说了。他等到他说完,才弯弯眼,笑得温柔又自然:“好,那我们约定好了。”于是之后每一天,游野都会跟他强调自己有按时吃饭、好好喝水。单闲也一定会回一句:“那就好。”他不会跟游野说“你真棒”,因为这是对待小孩子的语气,他想游野应该不喜欢被他当作小孩子,而且游野只是有时候情绪会突然极端,加上长期封闭,脑袋的“齿轮”有点生锈,不是心智是小孩子。单闲应游野的要求,给他倒了杯冷水。他还是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推到游野面前。游野就盯着那杯水,然后看了看单闲。单闲在外面晒了会儿太阳,这会儿已经渴了。所以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游野看着单闲微低着眼、喉结滑动,脖颈还有点细密的汗,神思不由散了一瞬,但又受到什么刺激似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整个人很明显地轻颤了一下。觉察到他的异样,单闲放下杯子,选择无视。他第一次看见游野这样的时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游野怎么了,换来的只是游野更明显的抖动和恐惧。后来他试着无视,就发现游野是能够自己消化的。他也在努力往外走,在越过障碍,在克制恐惧,他能做的事就是在心里记着游野有哪些“禁区”的同时,把他当一个正常人对待。在他的这套方法下,不过才半个月,游野现在就已经好了很多了。他情况好的时候,像昨天,他们还一块儿玩了会儿五子棋。一开始游野总是输,因为他的思绪很难集中,但下到后面时,游野赢了他一把。单闲也就愿赌服输地答应了他今晚陪他吃饭。单闲语气自然地问他:“我们晚上吃什么?”游野的指甲剪到见了肉,所以他伤不到自己,只是拳头攥得过紧,手背上的青筋都全部暴了起来:“你……”他努力平复着自己混乱的情绪,默念了好多遍“单闲”,才勉强恢复一点:“你想吃什么?”单闲歪头,有点狡黠:“什么都可以吗?”游野嗯了声:“我,不忌口。”他想知道,单闲现在喜欢吃什么。单闲笑起来:“我想吃烧鹅!”他说:“还有帝王蟹!”游野:“好。”他看着眉眼轻快的单闲,呼吸控制不住地有些急促。在他胸腔里那坨不跳了的死肉,明明已经在见到单闲的那一刻就活了过来,现在居然还能再更加用力地跳动几下,彰显它的存在感。单闲很高兴道:“我还没吃过帝王蟹呢。”游野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我也…没有。”单闲有点意外游野居然也没有吃过,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他也没有觉得游野跟他撒谎了。主要是没有必要。“那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吃帝王蟹了。”单闲微顿了下,试着迈出一步:“到时候要拍照纪念一下吗?”——游野还怕拍照。他畏惧镜头,所以这个家里的监控装得都特别隐蔽。华隐说,游野之前发现过一次,然后他把所有东西都砸了个遍,甚至差点自己生生掐死自己。听到拍照,游野第一反应就是瑟缩了下。他的应激总是很奇怪的,既害怕,又会展现出十足的攻击性。单闲看着他的表情变得阴狠起来,只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自己口袋里的报警器,随时准备拔腿就跑。虽然游野到现在还没有在他面前特别厉害地发病,打砸过任何东西,但他把他的战绩铭记于心,绝不小瞧。然而绷着的游野只是停顿了很久,就艰涩地慢慢道:“要。”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拉,一个扯,要把他给崩断,但他拼了命也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拍照…我想跟你,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