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迎之耸了耸肩,无奈道:“若是只需将他杀死?便能将所有事情一刀斩断,那的确不是难事。难的是他死?后还会给你?找麻烦。”
一个生负盛名与沉疴重压的孩子,自小被贯以神童之名,总角年岁就能将阅历深厚的长者算计戏耍,宽和面目下不知隐藏了多少阴翳。
崔义那个老?东西连人都不会当,更别?提当爹,有这么个生而知之才学惊世的好儿子,他似许多父母一般自负,却?又因自身的过往而嫉妒。故而在崔路幼时便不见得对他有什么好脸色,只是一味地让他死?命苦学,连关切也敷衍。
年幼时,两家关系仍维持着?表面和睦,她和崔路也比亲生姐弟还亲近几分,很多没?法摆在桌面上摊开说的事情崔路并不愿意让她知道,也绝不会让她窥见分毫,可崔迎之只是佯装糊涂,又不是真的缺心眼。
她能愿意多关照这个生母早亡,生父又不做人的堂弟,一是因为血缘,二也是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故而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她便只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一概不知。
也正是因为太过了解对方的手腕,崔迎之才觉得发怵。
时至今日,连她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锋芒尽消,她也不指望数年不见的崔路还能念及往日,给她留得几分情面。
“若他此番是奔着?要我性命来的,那到也还好说。最怕的是有什么事儿关及己身,但是我却?不知道。”崔迎之收拾累了,顺势坐到榻上,低垂着?头,眉头也紧蹙。
“最好是也别?奔着?你?性命来的,你?若死?了……”
崔迎之以为屈慈又要说什么“你?若死?了我就去杀了崔路给你?报仇”或者“你?若死?了我陪你?一道死?”之类的肉麻话,结果?就听屈慈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这不光彩的身份彻底没?有变光彩的那日了。”
合着?你?就惦记这个了是吧?
心?寒。
彻底的心?寒。
崔迎之冷笑两声,都顾不上继续愁眉苦脸。
“你?再?多说一句,这个不光彩的身份也别?要了。”
……
深夜忽至。
崔迎之临行前再?度检查贴身携带的各类明刀暗器。
“再?确认一遍,若是过一个半时辰我还没?有回来……”
“我就冲进崔府杀个七进七出把你?抢回来。”
那倒也不必。
崔迎之没?有继续谈笑的心?思,她走近窗牖,攀上窗台。
初雪还未停歇,溶溶月光洒落在地上,也洒落在她面上,睫羽都被映得银白。
她回首,夜风拂起额发,衣摆翻飞,雪片在她身后漫无目的地翻飞交错而过。眼前人如镜中影,水中月,好似下一瞬要乘风归去,去往琼楼玉宇。
“那我走了哦。等我回来。”她轻声道。
转身,便化作一缕风,跃进了无边夜色中。
……
崔府实际上离他们的落脚地并不远,若是从前,曲城内的大街小巷崔迎之再?熟悉不过。可阔别?多年,巷陌改道,新旧更替,崔迎之悲哀地想她连回家的路好似也快记不清晰了。
沿着?鳞次栉比的屋檐在黑夜中潜行,不过两刻钟,遥遥便望见深夜的崔府灯火通明,全?无半点入夜后的寂静,仿若静待深夜来客。
崔迎之后知后觉地想,不只她了解崔路,崔路也同样熟悉她的做派。
明知前方等待她的是未知的险境,崔迎之仍是义无反顾地投身,如飞蛾扑火。
引火自焚也好,尸骨无存也罢。
反正火焰总会熄灭。
至于生死?与否,她决定姑且指望一下屈慈。
翻过外墙,轻声落到地面,她明晃晃地从黑暗中走出,走到被烛火照亮的檐下,寻着?模糊记忆中的方向,一路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期间迎面撞上走动的仆从,也无人上前质疑,俨然是被打过招呼。
一路走来,崔迎之注意到宅邸内的花草树木,幽径湖泊皆无变化,一如当年。明明数年过去,宅邸外的景象已然时过境迁,连临街的商户都更替,再?难窥得过往的模样,可唯独崔宅却?仿佛仍然孤身停留于过去,不肯挪动半分。
思及此,崔迎之蓦然止步,回过身去。
就见身后林间小径里,江融推着?轮椅从暗中缓慢行来。轮椅上的青年人苍白得病态,身形瘦削,眉眼与崔迎之有三分相似。
他神情宽和,眉目也淡,如模糊不清的雾,又如倒悬天?际的云。一与崔迎之目光相接,淡意尽褪,眉梢扬起,露出几分艳色,仿若云霞映雪,绚丽,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