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我调查过你,”居斯彦有一个很淡的笑意,“就算不无辜也没关系,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说:“这件事眼下我不能跟你摊开说明,只怕给自己引火上身,若议和达成,我与赫连能安全离开大庆,这份物证我就会交到你的手里。”
顾衍誉显然也诧异了:“交给我?你……”
此处无人,居斯彦摘下了他的面具,夜色并不分明,而他眼中的悲怆和对顾衍誉的担忧都一览无余,他说:“即便证物在我手里,我也……审判不了你们的重臣。雅克苏……太小了。”
居斯彦道:“雅克苏能成为草原的一方霸主,靠的是拳头和比其他部族多一点的强悍,但这些人再怎么有韧性,也无法对抗糟糕的自然环境,因为大王子的好战,雅克苏已被耗竭,我们早该称败依附于上国,才能给百姓活下去的机会。你或许不会相信,我比你更希望大庆的安稳。这份证据若落在他人手中,一旦激怒你们的皇帝,很难不祸及雅克苏。”
顾衍誉垂眸:“你若把它给我,也许我在拿到的下一刻就会销毁它,你的物证再不会被公诸于世。”
居斯彦语气轻快:“那亦算好事。大王子已死,战火已熄,若议和能为雅克苏带来二十年的和平,我的目的就算达成。而眼下,即便这个幕后主使站在我面前,我背靠这样的小国,有什么办法要他偿还这四年来雅克苏的损失?”
顾衍誉无言。一直以来她看雅克苏是以敌国的立场,如今居斯彦把小国的无奈捧到她眼前,她好像忽然明白了顾衍铭所说的,来这里议和需要多大的勇气。
人和国家有时很像,一个国家的尊严,往往只有在它强大时才能被成全。
就算明知过去的四年将他们拖进地狱的是谁,他们也不能说话。他们所能审判的那个大王子已经死于大火。而此刻居斯彦对着顾家人,还要和颜悦色来求一份合作,以保证一份委曲求全的和平。
居斯彦的面上没有愤怒,那双异色的眼瞳看起来幽深而平静:“在你们的皇帝眼里,雅克苏是一体的,若他自觉受骗,怒火不会只烧在大王子一个人身上,眼下的情形,他便是想覆灭整个雅克苏,我们能抵抗多久呢?”
顾衍誉抬眼看他,她知道这是真的,此事一旦被揭开,说是聂弘盛为了泄愤也好,为给天下万民一个交待也好,大庆跟雅克苏都不会善了。
这么些年里,战争消耗双方都有,但庆国不想再打不是因为打不起,而雅克苏不想打,是真的打不动了。
居斯彦:“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会把物证交到你父亲的政敌手里。”
“你父亲”三个字,听得顾衍誉心头微颤。
他没有说完的话,顾衍誉自己明白,他当然更不可能直接把这物证送还顾禹柏,换不到好处不说,或许性命都难保。
顾衍誉的震惊在心底慢慢平息,此刻她更多的是惶惑和茫然。
“我也不想自己把它销毁,要亲手掩埋这样的证据,大概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吧,”居斯彦轻轻舒出一口气,微微歪头,去看顾衍誉的眼睛,有刻意轻松的意味,“所以我会把物证给你,在我离开陵阳之后。”
“给我之后,我也许什么都不会做。”她说。
那一刻居斯彦的表情或许不该说是宽和,更接近于看穿之后的平静:“我只是会把它给你。你如何处理它,是你的自由。”
顾衍誉说得很慢:“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伺机杀了你么。”
“那是你的选择。”居斯彦笑起来,“但无论你怎么选,我都相信那是你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顾衍誉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当初无法及时搭救谢为良的那种无力感又浮上心头,使她平添烦闷。
顾家那些人是为顾禹柏做事的。看起来对她恭敬有加,令行禁止,但每一个人,都不是站在她身后的。
可是这些人又有什么道理站在她身后呢?顾禹柏春秋鼎盛,她跟吴三思当年都会说,这些人依靠顾太尉的荫蔽过日子,他们没有背叛他的理由。
她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其中还能做点什么。
眼前少有的知情者,还只是个认识不过数日的异乡人,他们之间甚至还不算建立了信任,仅仅因为他说中了她的猜测,她就应该全盘相信他么?
居斯彦也不管她在发呆,自己说了下去:“你的第二个问题,在说它之前,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问么?”
他笑了:“你会回答我吗?”
“回答了,你就会给我答案么?”
他用那双异色的眼瞳看向顾衍誉,颇有几分诚恳意味:“我认识你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我还不确定应不应该给你这个答案。”
“那‘他’知道么?”
“我猜……‘他’知道。”
顾衍誉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她只觉得呼吸困难。
然后她木着一张脸,没有追问一个答案:“说正事吧,城中的流言想必你也听到了,配合我把这一出戏演好,顾家会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不影响雅克苏跟大庆的议和,你们会拿着很好的附属国待遇从这里离开。至于这其中,是否有其他人受到牵连,或有其他事发生,你就当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她冷静而淡漠地说完,居斯彦就那样看着她,那双属于神使的眼睛里,流动着柔和的怜悯。
居斯彦:“人不能选择自己生来的立场。但若你有心,还可以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