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誉凝视镜中人片刻,发了一会子呆。她没有见过自己做女孩打扮的样子,那镜中人仿佛是自己,又不那么像自己。直到嘉艾在耳边轻声唤她,她才回过神来,抬脚往集雅斋的方向走去。
集雅斋的主事叫元金宝,这个财气灼灼的名字的主人是个笑面虎,诨号叫老赖。专做些倒腾金石玉器的生意。顾衍誉在他这里耽误片刻,从难缠的掌柜那里赎回了秦绝的刀。
到别苑里的时候,见秦绝等候已久。她款步走进去,看到秦绝还穿着昨日那件褐色长衫,落拓却不失神采,一直带着的刀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桌上盖着红绸布的物件。她早已知道那该是一块昆山玉,只是老赖回报说秦绝拿了未经打磨的石头便走了,顾衍誉一时也没摸准他带着一块毫无修饰的石头上门,打的是什么主意。
见到顾衍誉来,正直的少帮主一言未出,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径直过去掀了绸布。上好的昆山玉上刻着扎眼的“忠义”二字。稍显粗糙,但这力道一看,却很见功底。顾衍誉若不是碍于此刻情景不合适,几乎要笑出声,感情这愣头青一样的少帮主不是来贿赂于她,却是来打她脸的。
秦绝掀了布便盯着顾衍誉有什么反应,他有意拿“忠义”二字去膈应她。
顾衍誉却浑然不知他促狭的心思一般,看着那一方玉石,唇角含笑:“光泽如腊,油润浑厚,这昆山玉,倒是不错,玉里这红色沁得也好,就是雕工奇崛了一点。不如刻个八仙庆寿或者金蟾送宝,麒麟献书也能考虑,跟这玉石形态倒颇为契合。”
秦绝负手盯着那块玉,并未直接去回顾衍誉的话,而是缓缓说道:“三公子知道昆山玉的故事么?”顾衍誉稍显诧异地看他一眼,很快又恢复如常,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等他说下去。
秦绝说的是昆山玉的典故,玉出昆山,这片土地上曾有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在此殉国。新皇承诺给他万户食邑,高官厚禄,但将军无法面对自己国破的事实,也不想用无谓的抵抗使无辜百姓遭受牵连,于是高呼国号,口称万岁一头撞死在昆山之下。从此之后,昆山的玉石里便有了沁红。传说是那位将军的心头血所化,将军的英灵守在昆山上,死后也依然护卫这一方百姓。
“绝以为唯有‘忠义’二字能配得上昆山玉石,也唯有这二字能配得上顾家满门忠义之辈。”秦绝直直看向顾衍誉,似是想从这败家的纨绔眼里看出一丝惭愧。顾衍誉翘起嘴角:“如此说来,倒是秦少帮主有心了。”态度轻松浑然未觉他话里讥诮一般,秦绝这一拳打空,颇有些懊丧。反观顾衍誉笑得云淡风轻,四两拨千斤的样子让秦绝心里更添几分烦恼。
在秦绝怔仲之时,顾衍誉带着笑意开口:“秦少帮主方才说的这个故事感人至深,不过正史上这位将军死在自己最后一战的战场上,是因战而死。于昆山殉国所以玉里沁红的说法是倒腾古玩那些商人生造出来的。”无视秦绝错愕的眼神,她伸出玉白的手指轻轻摩挲了那方玉石,出口更是刻薄,“若这传说是真的,倒可怜了那位将军,每天要在传说里殉国几百次,造福的却是这些商贾之人。你说,这将军若转世成了神明,是该司国运,保一方太平呢,还是该做财神,保商贾顺利呢?”
秦绝紧捏着拳心,只觉得眼前这人单论皮相,确实清艳明朗,但说起话来却可恶得紧,纨绔子、王八蛋这几个词在秦绝嘴边转了好几圈,愣是忍住没说出口。顾衍誉是那种随时能激得人对她举起拳头,但拳头到了跟前,却怎么都无法落下去的人。
顾衍誉言罢,悠悠打量着秦绝,那眼神似猫儿玩弄自己捉到的老鼠,直叫秦绝心中气血翻涌,又无处可发泄。
顾衍誉接了侍女递上来的茶水,她估摸着以少年人的心气秦绝这回是要恼的。过了半晌,却见那个凝视着昆山玉的褐衣少年沉声开口,“不是这样的。”
“嗯?”顾衍誉顿了喝茶的手,嘉艾过来把茶盏接回去。
只听秦绝缓慢却庄重地说:“不是这样的。不管传说被后世怎样更改演绎,那位将军以身殉国都是事实。昆山玉若没有这红沁跟这传说,也不会高出其他玉石价格数倍。顾三公子当然可以认为这是玉石商人的技俩,但人们买账,就是认同了这蕴藏在玉石中的价值。”
顾衍誉眸中光彩熠熠,颇有几分兴味,由着他继续说下去,秦绝道:“先辈慷慨赴死就是为了后世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不用受家国破碎身世飘零之苦。那位将军殉国时,是为国家大义而死,为百姓而死。便是他九泉之下对那些传说有知,也只会欣慰于如今海清河晏,百姓安居,吃饱了饭才有余钱买这昆山玉,并非三公子所认为的那样可怜可悲。”
秦绝言罢,室中顿时陷入静默。顾衍誉一双水眸里透露不出情绪,叫秦绝心中忐忑。方才一番话是兴之所至,他到底年轻,尚不能很好地克制自己,话说完了,才开始担忧,怕自己真的惹恼喜怒无常的顾衍誉,让先前的努力也功亏一篑。
顾衍誉却缓缓笑了起来,如春风过处,湖水起了阵阵涟漪,看得秦绝一时有些恍惚。
“嘉艾,给秦少帮主看茶。”顾衍誉道。
你又没我好看,我能图你什么
嘉艾新沏了一杯茶,恭敬递到秦绝面前,端着瓷白的茶盏,秦绝心中了悟。今次主人家看了茶,才算是把他当做客。
顾衍誉并未再对那番话发表什么意见,只摸着那玉石道:“东西我收了,你需要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