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贵荣目光阴沉上下打量着许盛山,脸上的肌肉不时抽搐,慢慢换成悲天悯人的语气:“是有多年不见了。岁月无情,转眼都是六十的人,想想这人活在世上,真他娘的没意思!”
许盛山琢磨着他的话,随口说:“既然来到世上,总得有点意思吧。”
“意思?”齐贵荣盯着他,忽然纵声大笑,“多少人费尽心机明争暗斗,好不容易挣下了金山银海,眼看到头来还是落进别人手中,他还‘意思’得起来吗?”
许盛山听出他的话暗含讥讽,也反唇相讥:“这叫‘道不同,不相与谋。’多年不见,师弟居然成了哲人啦!”
齐贵荣倒背过手来,仰起脸看天:“哲人谈不上,多少有点体会罢了。比如你我老哥俩,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学艺,如今一个过得风光体面,另一个却落魄潦倒,你说说,那落魄潦倒的能甘心吗?”
许盛山明白,齐贵荣至今还对自己耿耿于怀,只得陪笑说:“师弟,孔夫子说得好:‘五十而知天命’。你我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还是彼此心平气和,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天命?”齐贵荣两眼如同锥子一般盯着他,突然拍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底还是老天爷最公平,让你发财,让我后继有人,把我们哥俩扯平了!”说着又阴损地地咬咬牙:“盛山兄,有钱还得有人花啊!你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底给谁作功德呢?”
许盛山会不咸不淡地一笑:“不劳师弟操心。给谁作功德都行,反正不会姓齐!”说罢转身而去,反倒把齐贵荣愣住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辞职归田的许盛榜又来到高沙“许家糖号”。见到他,许盛山格外高兴,忙吩咐管家婆灵子准备酒菜好好招待,把他带进书房。
“东家,上次所托之事,老朽已经打听清楚。”不等东家开口,许盛榜就迫不及待开言。
许盛山眼里一亮,亲自给他倒茶,说别叫东家,老兄老弟几十年了,还是叫盛山亲切。许盛榜笑呵呵的,说多年叫惯了改不过口来,再说这是规矩,不能让年轻人听了笑话。许盛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再客气,让他把打听的情况告诉自己。
许盛榜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回到老家灌塘,举目四望,但见山坳里一座村落,散落着近百户人家,仍然是往昔半是瓦屋半茅棚的模样。村子正中的青瓦灰墙,是灌塘许家宗祠。经许盛山提议,许氏家族两百多人口贫富不均,不忍穷苦人家子弟都是睁眼瞎,自己没有别的能耐,请先生教书的开销归自己出了,所有许姓子弟,务必让他们喝一点墨水,以免世代文盲。他的倡议得到族中老少拥护,便在宗祠里开办了私塾,响起琅琅读书之声,顽皮孩子渐渐有了出息。许家族人对此十分感激,都夸盛山是个善人,对许盛榜也格外尊重。他不忘东家的嘱托,打听许第一,回答的都是“可惜”……
“大家‘可惜’什么?”许盛山满脸急切,“莫非那孩子……”
“那孩子聪明过人,可惜这两年命不好!”
许盛榜放下茶杯,说许第一也和别的孩子一样沾东家的光,在私塾读了四年,教书的赵先生对他很是器重,着意向蓼湄学校推荐又读了两年。在乡里人家眼中,也算得上半个秀才了。可惜毕竟家境贫困,尽管喝了墨水,也和别人一样要砍柴换米艰难度日。偏偏心高气傲,夜里就着松明子咿里哇啦读书,白天进山砍棒子柴图个好价钱,竟然向王老五借来十块大洋给老母置办上等棺材。许盛榜听了暗暗纳罕,觉得这孩子志向不凡,便抽空四处闲逛,要见识这个身居下贱心比天高的年轻人。
那天早饭之后,果然在路口碰见许第一。仔细打量,许第一长得面目清秀双眼炯炯,破旧的衣裳系一块粗布汗巾,手拿柴刀肩扛扦担而来。远远见了许盛榜,彬彬有礼招呼过了,便转身往进山的路上走去。村里年长的都叹息,说孝顺归孝顺,眼看就二十的人了,家里锅都揭不开,随便买一副薄皮棺材也就罢了,要借钱买什么上等棺材沤土?不如攒几个钱,娶一个穷苦人家的妹子成家是正经。另一个年轻人说,这叫人各有志,第一这样做,自然有他这样做的道理。还说,如今许家在学堂里读过书的多了去,他不愧就叫第一,能写会算的,没准哪一天盛山老爷高兴了,让他去帮忙,不就出息啦?几个年长的也被说笑了,又议论起许盛山来,创下那么大的家业,没能留下一个继承香火,好人没得好报,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许盛榜听了心里一动,想起东家嘱托,便不动声色,坐在老槐树下等待许第一归来。晌午过后,许第一果然也来到老槐树下歇息。许盛榜有意打动他,说砍柴度日并非长久之计,问他是否有意去高沙铺糖号帮忙,自己还能向东家美言促成。不料许第一拱手相谢,却说老娘无人照顾,不敢朝夕相离。许盛榜点点头,听得屋里呼唤回家吃饭,便起身回家。才走不远,忽听得第一大声呼叫:“盛榜伯伯,您掉钱了!”
回头一看,许第一手拿四块大洋,气喘吁吁赶来。他端详片刻,轻轻摇摇头,说自己多年给东家管帐清操自持,身上从来没有带钱的习惯,这钱不是他的。许第一抠着脑门,说村子里住的都是穷人,即便有钱也不会揣着大洋,我去还给谁呢?许盛榜慨然一笑:“既然找不到失主,就是你的运气。听说你给老娘置办棺材借了债,就用来还债好啦!”可许第一执意不肯,说赵先生教诲“临难毋苟免,临财毋苟得”,还是交给先生让给孩子买点笔墨……
“这么说,他真给赵先生……让孩子买笔墨了?”许盛山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
“是啊!我也十分意外!”许盛榜尴尬地点点头,说其实哪四块大洋是自己故意放在地上考验第一的,想不到他竟然能欠债之中毫不动心,就当自己捐献给族中子弟了。
“想不到,您老兄也会有失算的时候!”许盛山兴奋不已击掌赞叹,“难得!难得啊!”
“东家,还有更难得的哩!”
许盛榜也笑了,说这事传出去,村里老少都赞叹。那债主王老五听了,当晚便带了手下来到许第一家收债,见他卖柴回来坐在灶门前吃饭,碗里只是两个酸萝卜,当即调侃说:“第一,日子过得好安逸!听说你有钱捐献给义学,我那笔钱应该还了吧!”第一陪着小心,说他拾了四块大洋不假,自古君子爱財取之有道,不是自己汗水换来的钱,一时找不到失主,只好交给义学给孩子买点笔墨。至于借下的钱,到时候一定连本带息一起归还。王老五变了脸咆哮,骂他打肿脸充胖子,放着欠了的钱不还,反倒学许盛山摆阔气捐献起来,可不能拿自己的钱给别人打水漂。早早还清了便罢,若是不还清就要把他老娘的棺材抬走抵债。许第一听了双眉倒竖,当即拿出菜刀,大声说:“我许第一堂堂男子汉,说什么时候还,就能什么时候还!今天还没到债期,谁敢抬老娘的棺材,我就跟谁拼命!盛山老爷是许家族人的光彩,岂能容你恶言污辱?”那王老五被他的气势震慑,自觉理亏,只得灰溜溜走了。
“痛快!我许家有这样的后人,真正痛快!”许盛山两眼炯炯,拿出珍藏的药酒,给许盛榜满满倒上一大杯,向他表示感谢。眼珠子一转,请他过几天把第一带来见见面。
“这……”许盛榜沉吟之间,脑子里霎时转过许多念头,终于还是摇摇头,“东家,实在不能由我出面。您想想,我们灌塘那么多许家子弟,和东家您同一个祖父的便有八个,第一毕竟还在五服之外,突然挑出他来,我还能过安稳日子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许盛山霎时省悟,在家族里自古讲究疏不间亲的规矩,倘若贸然将第一招来,别说许盛榜,自己首先就不得安宁。赶紧向许盛榜道歉说:“怪我光顾着高兴,一时糊涂疏忽了。好吧,过两天我让仇兵出马。在此之前,还请老哥哥守口。”
许盛榜隐约感到,东家有一项重大决策,自己置身其中理当慎密,连忙点头应允。
仇兵匆匆赶到灌塘,听到的却是惊人消息:许第一的老母去世,再向王老五借债操办丧事。王老五十分刁钻,非得他写下丧事一过就要偿还的文书。许第一咬咬牙写下文书,将老母安葬了,便由着王老五监视,到高沙铺卖身还债去了。他不敢迟延,马不停蹄折回高沙铺寻找许第一。
果然,闹市区的十字街头,围满看热闹的人在交相议论指指点点。听得一个人大声说:“这是一个孝子,谁来行行好吧!”立刻有人说:“这年月,自己一家的肚子都填不满,谁还买一个肚子回去?”更多的是同情叹息声。
仇兵赶紧拨开人群挤进去,只见火辣辣的阳光下,一个年轻男子跪在当街,脖子上挂着一个纸牌,赫然写着:“只为安葬慈母欠下重债无力偿还,自愿卖身三年。求能出大洋二十五块的善人,做牛做马,听任驱使绝无怨言。”下面一行小字:灌塘许第一。
“起来起来!”仇兵一把摘下他脖子上的纸牌,“快跟我走吧!”
王老五横脸阻挡说:“这小子欠了我二十五块大洋,自愿卖身还债,哪有这样的便宜事?”许第一眼看两人就要争吵起来,恳求他说:“先生,我跟您素不相识,还没找到买主,请您别找麻烦。”
仇兵掏出一把大洋,拍在王老五手里:“不就二十五块吗?你把借据给我!”王老五赶紧鼓腮吹气,将每一块大洋放在耳边细听,然后把借据交给仇兵。人群里立刻响起议论,有人认出买主是“许家糖号”的新管家,高沙铺那么多作坊,就数许家糖号开给工人的工资最高,平常人很不容易进去做工,这年轻人交了好运喽,说着渐渐散去。
许第一不敢发问,低头跟着仇兵,不多时便走到糖号客厅,恭恭敬敬站着。
许盛山紧紧盯着眼前的许第一,不时询问他家里情况,问得最多的是在学堂里读了什么书,可曾学会算盘,然后责怪似的说:“第一,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不跟我说一声?我好歹还有点虚名,论起来还是父辈,能眼睁睁看着你卖身还债吗?”
许第一惶恐地说:“请老爷见谅,并非第一不知好歹。第一家境贫寒,承蒙老爷义举,才有幸读书识字,至今无以报答,自觉无顏,岂敢再来惊动老爷?我身受老母养育之恩,奉养不周,还落得有辱门庭,请老爷体谅。”说着,扑簌簌掉下眼泪。
许盛山感慨地说:“这是大义大孝,别人学都学不来,实在让我感佩,岂能不体谅?”
许第一赶紧说,自己没有别的能耐,从小吃惯了苦,承蒙老爷收留,一切听凭老爷差遣。许盛山笑着摆摆手,说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先别说差遣的话,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吧。突然,两眼烁烁看着许第一:“你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许第一赶紧回答说:“先母曾说,是民国十一年十月……初……”说着抠起脑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