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姮站在檐下,看着那老村长一张老树皮似的脸:“人类明明天生就有属于自己的一副壳子,可有的人,却还要在这层壳子外再套上一层,装模作样。”
“赵霖娘!不准对村长无礼!”
彩绳呵斥道。
阿姮不理她,却问雨幕中的白衣少年:“小神仙,老山菇还睡不醒吗?”
程净竹闻声,腾出一只手来,一张白符轻飘飘地落去阿姮手中,他操控法绳又拖住一村民,头也没抬,道:“烧了用灰,阵法即成。”
阿姮转身入屋中,那些守庙人目光凛冽地盯着她,本要上前,却不知为何,身上皮肉灼烧起来,他们竟然不敢靠近了。
阿姮走到桌边,白符只在她掌心一攥,掌中烈焰悄无声息地将其烧成黑灰,她手指一松,灰落去篮子里。
未灭干净的余烬闪烁着微末亮光,顷刻间,那亮光如丝,凭空勾连出一片金色星宿,穿过屋中,透过雨幕,飞跃人群,朝西边而去。
一篮子的山菇忽然震颤,其中最为雪白的那一朵,仿佛被金色的星辰相托,雪白的霉菌如同绒毛一样飞浮起来,一道苍老的人声响起:“那小子行不行啊?我才刚闻着赵悬磬的味儿呢,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屋中的林秋雁吓得不轻,她紧紧地抱住老赵,而老赵却因为“赵悬磬”这三字,而紧盯着桌上的那只篮子。
多么诡异的声音,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彩绳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阿姮拍了一巴掌篮子里的东西,道:“老怪物,别啰嗦,你想见的人,可就在外面呢。”
阿姮话音刚落,彩绳便见那篮子中更多霉菌飞浮而出,金光闪烁着,雪白的一朵山菇悬空而起,转瞬碎成细长的菌丝,而菌丝又飞快勾连出一个人的形状,他逐渐显露粗糙干瘪的皮肉,彩绳最先看到他空荡荡的胸膛。
支撑他的,是西边地下那颗山菇结成的白色心脏,他离不开那颗心脏,自然不能离开那里,程净竹为他结了个阵法,借阵连接那颗只能存活在那里的心脏,使阿姮能够顺利将他带出来。
但阵法繁复,程净竹每走两百步,便要结一道印,如此才能让离开西边的这个老怪物正常苏醒。
彩绳不知道这些,她顺着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家伙的胸膛往上,看到了他那张皮肉松垮的脸。
这一瞬,她瞳孔震颤。
惊恐地后退两步路,却一不小心摔下了石阶。
“彩绳。”
老村长坐在滑竿上,见此,他拧了一下眉头,立即招手让人去将她扶起来,彩绳浑身没力,勉强到了村长身边,她颤着唇,道:“公公,里面,里面……”
屋顶“砰”的一声被冲破,老村长抬起头,随风被吹来的雨水滴在他眼睑,他眼睛微眯了一下,起初看见个黑乎乎的影子,那影子悬在空中,胸口是空的,他一头乱发被风雨给吹开,露出来那一张皱巴巴的脸。
篱笆院里人们惊慌极了,却有人看清那张脸,不由道:“他怎么长得跟村长那么像!”
正如人们所见,那张脸,跟村长长得很像。
阿姮与霖娘在旧镇底下第一眼见过的,并非是这老怪物的本相,他也许憎恨那张脸,所以频繁撕扯过自己的脸皮,看起来扭曲得不像样。
然而出来之前,这老怪物又重新拼凑过自己的脸,恢复自己的本来面貌,而他的本来面貌,竟与这老村长有八分的相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老怪物痛快地淋着雨水:“一百年,一百年啊!我出来了……”
底下滑竿上,老村长在看清那老怪物的一刹那,搭在扶手上的指节便一瞬间紧紧屈起,他眼睑微微颤动。
上下视线倏尔一对。
那老怪物一张脸皮险些撕裂,他怨毒的目光紧锁底下那个与他何其相像的人,厉声道:“席献!你可还认得我这张脸,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老村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那怪物苍老的嘶吼落在他耳畔,却不由自主地转换成一道年轻的,富有朝气的声音:
“哥,有山神庙,怎么就不能有土地庙?你说人家好歹是一神仙,没个房子住,还得给我托梦,多穷酸啊,我给他修一个咋了?”
“哥,人活得越久,其实越没意思,何必呢?”
一只手忽然抓住他的衣袖,老村长恍惚回神,只见发髻湿透的彩绳就在眼前,他眼皮动了一下。
程净竹强硬地将所有青骨病人身上的骨刺剔除,他手中那道血口子凝住了,他便再割开,如此纵横数道刀痕,鲜血淋漓。
他召出白符,以血撰咒,每一道白符飞入村民的胸膛,刹那化火,游走他们的五脏六腑,灼烧那股青黑之气。
淡淡的莹光飞浮着,被雨水淹没。
程净竹终于停下来,看向那老村长:“两百余年前,闾国大祸,诸侯争权,当初带领流民走入此地的吕员外,名唤无难。”
“听说他被战火伤了脸,常戴面具,无人知晓他的模样。”
程净竹召回法绳,银色的法绳回到他腰间,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嗓音沉静:“吕无难有一个弟弟,名唤吕正,他们兄弟二人带领流民来到这块世外之地,修建家园,帮扶弱小,不过几年,便有烟火之市,人人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