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丽姑太有这么半晌被他这句话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这才听见伊琳的片段谈话,听上去好象是:“凡入此门,永坠沉沦!”1
可是斯悦辛已经把火腿吃完了。
“你买蘑菇上哪一家?”他问伊琳,那种口气就象宫廷人物一样;“你应当上斯尼莱包白的铺子去——他会把新鲜的给你。这些小铺子,他们总是怕麻烦!”
伊琳转过身子答话,这时索米斯望见波辛尼一面瞧着她,一面一个人在微笑。这家伙笑得真古怪。一种半痴的派头,就象孩子高兴时笑得那样。想起乔治给他起的诨名——“海盗”——他觉得没有多大道理。看见波辛尼转过来找琼谈话,索米斯也笑了,不过带有讥讽的神气——他不喜欢琼,而琼这时候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这并不奇怪,原来琼适才和詹姆士正在进行下列的谈话:
“我回来半路上,在河上住了一宿,詹姆士爷爷,望见一处地方,正好造一所房子。”
詹姆士一向吃得又慢又仔细,只好停止细嚼。
“嗯?”他说。“那地方在哪儿?”
“靠近庞本。”
詹姆士送了一块火腿到嘴里,琼只好等着。
“我想凭你就不会知道那块地是不是自由保有的产业1!”他终于说。“也不会知道那边的地价!”
“我知道,”琼说。“我打听过了。”在她黄铜色头发下面的那张坚决的小脸显得焦急而且兴奋,简直可疑。
詹姆士俨然是一个检察官的神气望着她。
“怎么?你难不成想要买地吗!”他叫了出来,同时放下手中的叉子。
琼见他感觉兴趣,大大鼓起勇气。她私心一直有种打算,想怂恿她几个叔祖在乡间造所别墅,这样对他们自己有好处,对波辛尼也有好处。
“当然不是,”她说。“我觉得这地方给你或者——哪一个造所别墅未免太好了!”
詹姆士偏着头望她,又送一块火腿到嘴里。
“那边的地应当很贵呢,”他说。
琼原来当做詹姆士感觉兴趣,其实他并没有;他不过是象福尔赛家所有的人一样,听见有什么想望的东西可能落到别人嘴里时,感到一种表面的起劲罢了。可是琼执意不肯错过时机,又继续申说她的理由:“你应当住到乡下去,詹姆士爷爷。我真指望有一大笔钱,那我就在伦敦一天也不多住。”
詹姆士的瘦长个子深深激动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侄孙女见解这样干脆。
“为什么你不到乡下去呢!”琼又说一句:“对你有很多好处!”
“为什么?”詹姆士慌慌张张说。“买地——买地,造房子,你说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下的本钱连四厘钱都拿不到!”
“那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新鲜空气,”詹姆士叫道;“我要新鲜空气做什么——”
“我想谁都会喜欢新鲜空气的,”琼鄙夷地说。
詹姆士用食巾把整个的嘴揩揩。
“你不懂得钱的价值,”他说,避开她的目光。
“不懂!而且我希望永远不懂!”可怜的琼带着无名的懊丧,咬着嘴唇,再也不响了。
为什么她自己的亲戚这样有钱,而菲力却连明天买烟草的钱从哪儿来都没有准呢?为什么她的亲戚不能帮他一点忙呢?可是他们就是这样自私自利。为什么他们不造所别墅呢?她一脑门子都是这种天真的武断想法,这种想法很可怜,但有时候也会很收效。她沮丧之余,转身看看波辛尼,看见他正在和伊琳谈着话,不由得冷了半截。她的眼睛气得发瞪,就象老乔里恩遭到挫折时的眼睛一样。
詹姆士也很不开心。他觉得就象有人威胁到他投资五厘的权利似的。乔里恩把她娇惯坏了。他自己的女儿敢说没有一个会说出这样话的。詹姆士对自己的儿女一直很大方,他自己也明知道,这就使他感觉到更加不开心。他闷闷不乐地盘弄着面前的一盘草莓,然后浇了许多奶油,赶快把草莓吃掉;这些草莓至少不能放过。
他不开心是无足怪的。五十四年来(他从法律许可的最早的合法年龄起就当起律师)他都是做的房产押款,把资金的利息永远保持在一个很高但是安全的水准上,一切交涉都是从一个原则出发,既要尽力榨取对方,也要照顾到自己的主顾和本身不受风险;他的一切交往都是拿金钱来计算的,根据可能性的大小而决定交情的厚薄;他怎能够不终于变得一脑门子只有钱呢?钱现在是他的光明,是他的眼睛;没有钱他就老老实实什么都看不见,老老实实辨别不出什么现象;现在居然有人当着他的面向他说“我希望永远不懂得钱的价值”这使他难堪而且恼怒。他知道这话没有道理,否则的话他就会慌张起来。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可是,忽然间他想起了小乔里恩的事情来,自己觉得好受一点,因为老子如此,女儿能变到哪里去呢!不过这一来却又把他的心思引到另一个更加不痛快的方面去。这许多关于索米斯和伊琳的闲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正如所有爱惜声誉的人家一样,福尔赛家也有个商业中心,所有家族的秘密都在这里交换,所有家族的股票也都在这里估价。从这所福尔赛交易所里传出来的消息是伊琳对这次婚姻很懊悔。当然,没有人会赞成她。她当初就应当知道自己要不要嫁;一个稳重的女子很少这样糊涂的。
詹姆士怅然盘算着:这两口子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稍微小一点),头号地点,没有孩子,经济上也没有困难。索米斯不大肯谈自己的境况,可是他一定混得很不错啦。原来索米斯跟他父亲一样,也是律师,就在那家有名的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里;他的业务收入很可观,而且他一直都很把稳。不但如此,在他接受的房产抵押的案件中,有几件做得异常的成功——都是及时取消了对方的取赎权——等于中了头奖!
伊琳没有理由过得不开心,可是人家说她曾经要求和索米斯分房。
詹姆士知道这事将是怎样的后果。索米斯要是酗酒,那还有可说的,可是他并不酗酒。
詹姆士望望自己的媳妇。他那没有被人发觉的目光显得又冷酷又迟疑;这里面含有央求和害怕,还有一种个人的不快。他为什么要这样担心呢?很可能是胡说八道;女人就是那样莫明其妙!她们先是那样说得活灵活现的,弄得你信也不好,不信也不好;后来,什么话都不告诉他了,他只好亲自去打听个明白。詹姆士又偷看伊琳一眼,再从她这边把索米斯望望。索米斯正在听裘丽姑太讲话,眨着一双眼睛向波辛尼这边望。
“他是喜欢她的,我知道,”詹姆士想。“你看他总是买东西给她。”
而伊琳对索米斯却总是那样厌恶,未免太不合理了;这样一想,自己觉得分外难受。更可恨的是,她是那样一个惹疼的小女人,而他,詹姆士,只要她愿意和他接近的话,就会真心真意地喜欢她。她近来跟琼很合得来;这对她没有好处,肯定对她没有好处。她慢慢变得也有自己的主张了。他不懂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有个好家庭,想什么就有什么,这还不够吗?他觉得她交朋友应当由别人替她选择,这样下去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