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燃蜡烛,为我娘一张一张烧上纸钱。
奇怪的是,我方才是有很多话想要说的,但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娘是个通透的人,她比我父亲大了八岁,是我祖父母给买来的童养媳,可以说在我父亲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等我父亲年岁一长,立刻就要了她,生了个儿子,没过三月,夭亡了,紧接着祖父母病故,我娘又当娘又当妻,把我父亲送上了京城去赶考。
据我娘说,那时候已怀我五个月,她觉得我是上天赐给她的福星,即使再苦,她也要逢年过节地给我弄些鸡汤糖水来喝。
我恐怕自己就是那个时候被养刁了嘴,从此觉得除鸡汤与糖水外世间再无美味。
公主降嫔的第五年,我娘去了,那一段时间,我颓丧之至,不愿见任何人,于是整日宿在国子监宿舍中,旬休时也只是去找个仆从回府取了衣裳,在客栈换洗。
彼时的我没有心思再去揣摩公主的喜怒,甚至没有任何力气去听任何人说话,只是终日听靡靡读书声自左耳进,右耳出,有同僚劝我告假去散散心,不必强撑,可我却觉得这算不得强撑,这连我娘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约莫三个月后,我又在旬休日去了客栈,三更天的时候,我仍旧没有睡着,只听得脚步声咚咚,有人停在了我房前。
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我看见那个高大比男子更甚的葳蕤闯了进来,还未等我从惊惧中回过神,她便像提小鸡似地将我从床榻上捉起来,强令我坐直。
我惴惴不安坐在床沿,公主随之踏入房中,她脸色一如既往冷淡,只是看我时却更添了几分嫌恶。
她双手交叠在腹间,像是来问责提审的大理寺职官,在冷漠将我全身扫视过去后,她说:“范评,她已经死了。”
怎么会有人这样戳人伤疤?!
我几乎气得要站起来,被葳蕤一把按下,动弹不得。
公主皱眉:“范评,你在同我生气么?”
我很想说是,我在生公主的气,气公主不体谅我,气公主不记得我娘对她的那些好,竟无谓她的过世,气我自己太过在意公主,而连母亲忧惧与病重都忽略至此。
可我又怎么能够怪罪公主,从一开始,我女扮男装误尚公主之后,我娘就一直担忧不已,害怕我被发现,要获罪杀头,她身上一半的病,都来自于我的软弱无能。
“没有,”我垂眸压下心头喷涌的情绪,抬首再次望向公主,只说,“我只是累了,公主。”
有一瞬间,我见公主眼中清明,不似飘渺辰星倒影,但转瞬即逝。
她说:“范评,不要气我。”
那是命令的语气,我实在不明白,公主究竟将我当成了什么人,她同别人说话,从来都是进退有度,没有半分错漏,唯独对我,只会用命令之语,又或者冷然无视。
我娘常说,是我欠了公主,我全然接受,但这几千个日夜里,我也曾想过,公主为何不能够,待我哪怕有一点点的好语气呢?
“公主不喜我,我不怪公主,”那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向公主哭诉我的委屈,“可是公主,我在世间唯一在乎看重的,是我母亲,她过世,我心如刀绞,几乎想要就此陪她同去,公主即便讨厌我,能否只是这一夜,不要冷眼看待我,不要忽视我,不要这样……厌恶我……”
我本是不想哭的,毕竟在世人眼中我还是个男子,哭成这样算什么样子呢,但却终究没有忍住,我抬袖狠狠擦去眼角双颊的泪水,可即便我擦得脸颊生疼,也无法将眼泪拭干。
我平生从未有这样委屈难过的时候,还是在公主眼前,于是只能背过身掩面,那时候,我恐怕哭得比女子还要来得娇弱吧。
许久之后,我终于是将这三个月来的憋闷与难过全都哭够了,一滴眼泪也挤不出的时候,公主说:“范评,我不讨厌你。”
我怔愣在原地,猛然回身向她望去,眼前却模糊一片,大约是哭得连眼睛也看不清了,因而根本记不得公主彼时究竟是什么表情。
只是记得公主说:“你娘去世,我很难过,范评,我很喜欢她,我也……并不讨厌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为公主这句话欣喜若狂,但后来在天牢阴湿黑暗中再想起这句话,只觉得她或许只是为了利用我,而故意示好。
都是假话罢了,当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