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盛山一路急如星火往家里赶,一进门就感觉出他们脸上和声气异常,沉重的预感更加得到了证实,还得尽量显出镇定的气概来,问他说;“两个孩子还没有消息?梅姑生了吗?”
许盛榜昼夜盼望东家回来,自己才有主心骨,此时面对东家,明白即将来临的会是一场风暴,也尽量让自己镇定,沉着地说:“还没有。太太又生了一个少爷。请东家先去看看太太母子,我在账房等你处置。”
“处置?处置谁?”许盛山立刻明白管家的意思,双手重重地搭在他肩膀上,沉痛地说,“老兄哪,你我生死兄弟,这话让我心酸。事发突然,即便我在家里也无法防范,反而只会方寸大乱顾此失彼。你能沉着对应,自己瘦了一圈,却保得梅姑母子平安,足以我感激不尽了,怎么能说处置的话呢?”
许盛榜感激得热泪盈眶,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又在许盛榜肩膀上重重一按,转身走进妻子的房间。
罗梅姑看到丈夫,想起两个儿子生死未卜,霎时痛哭起来:“他爹,我没看好孩子,把大毛二毛丢了,对不起你呀!”许盛山连忙让她别难过,能够母子平安比什么都好,自己会想出办法把孩子救出来的。梅姑抚着刚出生的小儿子,好容易才不哭了,又说:“我是个妇道人家,从来没有经受过风浪,除了心里刀割一样疼,实在没有半点主张。你不在的这些天,多亏了管家没让我知道,让我把你等回来。你就跟他们商量,不要舍不得钱,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把孩子救回来!”
“你放心,我会有办法的!”许盛山慢慢走出妻子的房间,心里却空落落的异常沉重。
夜色深沉,许盛榜坐在账房里,一锅接着一锅咕噜咕噜抽着水烟锅,等待东家开言。然而,许盛山把霞天和望发叫来仔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形,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两眼直直地盯着煤油灯一言不发。好半天过去,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沉重地说:“管家,我总觉得这事古怪。土匪绑了票,几天过去还没来下帖子,不像是为了钱。”
“唔。”许盛榜也沉重地点点头,放下水烟锅,“东家,我也早有同感,他们根本不是为钱而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还有一句话不得不说,请东家不要隐瞒真情。”
许盛山诧异地看看他,诚挚地说:“你是我的至亲,怎么会对你隐瞒呢?我心里很乱,请你有话直说。”
许盛榜两眼一动不动盯着东家,喉结艰难地蠕动着:“东家想想,你有什么仇人?”
“仇人?”许盛山眉梢轻轻地抖动,眼里倏地一亮,“我平生没有仇人,倒也有一个人和我有点过节。可事情过去了多年,也不是深仇大恨,他还不至于下此毒手吧?”
许盛榜幽幽地说,这世上的恩怨情仇,原本就是一本糊涂账,有时甚至最狠毒的敌人竟然是最亲近的兄弟,让人说起来不寒而栗呢。许盛山沉重地点点头,说出了一段往事:
当年许家在高沙早就有了自己的糖号,制作出的糖很有名气。但他并不满足,在三十多年前,许盛山和结拜兄弟齐贵荣一起,到洪江罗家糖号拜师学艺,两人便成了师兄弟。罗家糖号的掌门人,就是罗梅姑的父亲,论起来还是他的表叔。罗家祖传一份秘方,制作出来的秘糖有神奇的功效,吸引南来北往的商客前去订货,生意好得出奇。可惜美中不足,两个儿子不明不白先后死去,只留下梅姑一个女儿。那时候,许盛山整天忙得陀螺一样,一心只想学好制糖的技术,根本没心思去管老板家里的私事。可是,一天深夜,齐贵荣却告诉他一个秘密,说罗老板有心从作坊里挑选一个聪明能干的伙计作女婿,将来继承罗家的秘方和家业。
“我能学到制糖的技术就心满意足了,才不梦想当女婿哩。”许盛山翻了一个身,仍然呼呼大睡。“师兄你傻呀!自古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天上掉下来这样好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过!”齐贵荣兴致勃勃,决心要拼命争取,发了工钱就去商店推选镜子手绢什么的,千方百计讨好小姐。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罗老板却宣布挑选许盛山作上门女婿,紧接着就给操办婚事……
“哦,我明白了。”许盛榜感慨地说,“为了小姐,师兄弟反目成仇。”
“后面还有呢。”许盛山沉重地叹口气,说他和梅姑成亲的前一天,齐贵荣就把他请到一家酒店,祝贺他从此平步青云。许盛山觉得愧对师弟,答应自己一旦接管家业,就让齐贵荣主持作坊。齐贵荣却摇摇头,公开说宁肯当鸡嘴也不愿当牛尾主持作坊,只求许盛山看在结拜兄弟的份上,告诉破除山岚瘴气的药方,还咬破指头保证绝不和师兄争饭碗,远走他乡去发展。许盛山再三踌躇,想起当初同生死共富贵的歃血誓言,除此之外没有报答师弟的办法,咬咬牙答应了他的请求。可秘方还掌握在梅姑手里,她坚决不同意,还说人在秘方在,就是死也不能给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许盛山深悔自己失言,齐贵荣得不到秘方,就在他们新婚的当天卷了铺盖出走,还把梅姑打发的两百快大洋撒了个天女散花恨恨离去……
“哦,我更明白了。”许盛榜看了东家一眼,“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正是这样,失口卖了华山的。东家宽厚仁慈,也的确出言不慎,才让他耿耿于怀。”
“是啊!事到如今,我也懊悔无及!”
许盛山沉痛地捶捶胸口,说岳父去世后,发现当地有人暗中盯上了秘方,便将洪江的糖号盘给他人,举家回到高沙继续经营。那些老客户也纷纷来到高沙,使得许家糖号独占鳌头。就在梅姑怀上霞天的时候,一天夜晚,没想到齐贵荣又来到了门口大声喊叫。听到齐贵荣的声音,许盛山惶惶不安地说:“唉,他又阴魂不散找上门来了,我怎么向他交代呢?”
罗梅姑可不高兴了,恨恨地说:“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他脸皮再厚,秘方是我罗家的,你不过喝了他两杯迷魂酒,一时糊涂失口罢了,他还敢强抢恶要不成?你不好意思,我出去把他的丑事抖搂出来,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出去做人!”
许盛山生怕梅姑凭着一时之气,再把师弟得罪得深了,赶紧说还是和气生财,让梅姑好好歇息,自己起身开门。只见月光如水,把齐贵荣照得身上脸上一片煞白,仿佛传说中的白无常,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请他进屋坐坐。齐贵荣却昂首挺胸大声嚷嚷:“盛山,实话告诉你,我可不是来坐的!你答应了的东西,现在该拿给我了!”
许盛山只得硬着头皮,说并不是自己说话不算数,无奈那是岳父罗家的东西,岳父临死前让自己跪下发过毒誓“人在秘方在,秘方不在人不在”才传给了,实在不敢违背誓言,请师弟务必见谅。他还当即许诺,请师弟主持作坊,每月大洋八十块,年终再有厚酬。
齐贵荣听了,发出刺骨的冷笑:“许盛山,我总算看清了你的嘴脸!我当初好心把那件事透露给你,你虚情假意说什么学到技术就心满意足了,并不想当罗家女婿。我没想到你会暗中作祟,把我到口的肥肉抢走,女人家产和秘方通通成了你的,还想再蒙骗我,让我给你当走狗?”许盛山气满胸膛正要反驳,他恶狠狠歪起脖子目露凶光:“哼!你赢了一局,我也不会轻易认输,只要把那份治瘴气的秘方交给我,你我之间的恩怨才算一笔勾销!”
许盛山还没来得及说话,屋里的罗梅姑听得一清二楚,大声招呼说:“当家的,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进来的时候,还得别忘了上好门闩,防备盗贼呀!”
齐贵荣听出罗梅姑话里带刺,恨得牙齿格格作响,眉眼扭曲得十分恐怖,冲着屋里狠毒地说:“你们别得意!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早晚会有你们秘方没人继承的时候!”……
“哦,原来都是秘方惹的祸!”许盛榜听得心惊肉跳,倒抽了一口冷气,又看着一头冷汗的东家,“从那以后,齐贵荣还作了些什么吗?”
许盛山抹了一把汗,喝了一杯茶,说当初提防了一段日子,后来没再看到他出现过。只听人说他曾在毓兰镇开了作坊作糖,只因技术不精销路不好垮了。不过他的家底好,祖上有三十多亩水田,半江冲还有大片山林,也在高沙开了一家小店,过日子不成问题。从那次翻脸以后,一直多年没有来往,究竟还干了什么,也不得而知。两人细谈多时,都觉得齐贵荣不过负一时之气危言恫吓,十年过去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行动,想来已经淡化了。
从那以后,许盛山聘请了本家近房许盛榜担任管家,处处与人为善,从不亏待商客,对作坊工人也开出高工资,方圆百里都夸许老板是个大善人,自信没有结下冤仇。可就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绑架两个孩子,冥思苦想也理不出头绪来。忽然听到仇兵在外面一声大喝:“什么人?站住!”不由得悚然大惊。
顷刻间,仇兵匆匆奔进来,说他正在店铺院子四周巡视,忽然看见一条黑影飘到糖号门外,赶紧大声吆喝,那黑影霎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他不敢疏忽,拿着灯笼奔过去一照,果然发现铺板上插着一把尖刀,还戳着一张纸条。说着,连刀带纸条递上来。
许盛山战抖着手接过来,许盛榜也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六只眼睛惊恐地射向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许盛山,你终于有了今天。这是你们夫妻贪婪的报应,不要妄想要儿子了!让你们好好守着秘方,继续享受份外的横财。
许盛山脸上变得惨白,一阵眩晕,手里的纸条滑落在地,喃喃地说:“秘方?难道还是他?盛榜,你看怎么办才好?”
许盛榜捡起纸条,额头上也冒出汗珠来,紧张地说:江湖上惯用的绑架勒索,绑匪会明白写出勒索的金额,指定交换的时间地点。这帖子无头无脑透着诡秘,表明他们不是为钱,就算东家宁愿舍弃秘方,也不知道找谁换回两个少爷。前两天报告官府,说是这种无头案子找不到破案线索。即便东家不惜以牙还牙性命相搏,也一时找不准冤家对头,让人无从下手。以东家的性格,是万万不会如此莽撞行事的。从绑匪的帖子来看,他们瞄准了东家手里的秘方,还会不择手段,千万不能疏忽大意。
许盛山蓦地想到岳父的两个儿子不明不白死去,自己舍弃了岳父洪江的铺子辗转回到高沙,他们仍然锲而不舍对自己的儿子下手,霎时省悟出对手先剪除苗裔再谋夺秘方的狠毒。恰在这时,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他惊骇地说:“我许家只有一根苗了,怎么办呀?”
许盛榜想到的正是这新生的根苗,语重心长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东家眼下首要的重任是保护好小少爷。不过,这事只有我们三人心里有数,还不能让太太得知。”
随着此起彼伏的喔喔公鸡啼鸣声,东方透出了鱼肚白。紧张的不眠之夜即将过去,三人才疲惫地回到各自的房间,倒在床上便酣然入梦。
婴儿凌厉的啼哭一阵紧接一阵,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作坊早起的习惯,仇兵迷迷糊糊醒来,立刻听到女佣灵子焦急的呼喊:“仇班头,你快报告老爷,小少爷病了,我就要去请郎中。”话没说完,就脚步啪啪疾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