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晴天的中午,许家糖号所有人都在忙碌。糖号不远处的树荫下,一个草帽戴得很低脸上沾了不少锅灰的小贩提着一篮花花绿绿的糖果,很快聚满了不懂事的孩子,馋涎欲滴望着篮子里的糖果。那小贩笑嘻嘻地问:“你们谁是许盛山的儿子?”
所有孩子都不知道,只有八岁的向望发走上前,说少爷都在院子里玩耍,他就是许盛山的女婿。那个小贩笑弯了腰,说小小年纪也会红口白牙说谎,他要是能把许盛山的儿子叫出来玩耍才相信。向望发骄傲地说,他爹为了保护老爷被土匪杀害,老爷亲口宣布,自己就是小姐将来的女婿。别的孩子都说,望发真是许家的女婿。那小贩笑嘻嘻,给了他们每人一颗糖粒子,唯独小望发看都不看,说许家的糖比这好多了。那小贩笑骂他人小鬼大,随手给他两枚铜板,说蓼水河边来了一个猴戏班,那些猴子耍的节目才好看哩。他要是能把两个少爷叫出来看猴戏,再给八枚铜板。
在孩子心里,看猴戏是难得的机会,何况还有八枚铜板?小望发耐不住诱惑,两眼骨碌碌转动,大声说:“我把他们叫出来,你可不许反悔!”小贩一听,再给他四枚铜板,说定等两个少爷出来了全部付清。
小望发撒腿就往院子里跑去,别的小孩也喊叫着“看猴戏喽”霎时散去。
许家糖号的院子里,许盛山的妻子罗梅姑挺着大肚子坐在石榴树下纳鞋底,六岁的霞天带着两个弟弟坐在草地上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很快就厌倦了,两岁的二毛抱着姐姐的腿,缠着要出去和别的孩子玩。霞天吓唬他说,外面有专门拐骗小孩的强盗,不能出去玩。二毛被唬住了,四岁的大毛却撅着嘴巴,说望发哥整天在外面玩,也没见强盗出来,再也不信你哄我了。就在这时,小望发从外面跑进来,老远就大声喊叫“看猴戏去喽!”大毛二毛一听,立刻哭闹着要出去看猴戏。霞天也早想出去了,央求妈妈说:“妈,你就让我们出去看看吧!天天把我们关在院子里,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罗梅姑耐不住孩子再三纠缠迟疑着松了口,没忘了叮嘱说:“霞天,你们看一会就快回来。你爹要是知道了,准会重重责罚你们的。望发,都怪你嚷嚷,往后可不准你出去了。”
他们争相答应,小望发拉着大毛,小霞天背着二毛,闹哄哄出了门。经过那卖糖果的小贩身边时,那小贩笑嘻嘻地掏出四枚铜板给了小望发,看看两个少爷,很快消失了。
一行四个孩子,一路叽叽喳喳向蓼水河边走去。小霞天背着两岁的弟弟,很快就气喘吁吁,侧耳一听,并没有听到耍猴戏时熟悉的当当锣声,疑惑地说:“望发,那个人该不是骗我们的吧?怎么没听见锣声呢?”
小望发睁大眼睛说:“不会!他还给了我八枚铜板哩。”立刻又自作聪明地说:“你不知道,那些耍猴戏的开场前才会敲锣,准是耍得正热火,没工夫敲锣了。”
一听他这么说,大毛二毛一个劲催促姐姐快走。小霞天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背着弟弟奔走,没多时便来到蓼水河边,只见路上停着一辆马车,两个蒙面男人各拿一个布袋迎面逼过来。她顿时骇晕了,慌忙把弟弟放下来护在身前:“你们……”
没等她说完,那两个蒙面男人将她和小望发劈面一掌推倒在地,饿鹰抓鸟一般将大毛和二毛拉过来。小兄弟俩吓得张嘴大哭,刚刚张开口,就被破布堵得严严实实,两条布袋凌空罩落,霎时便把兄弟俩扛上肩塞进马车。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声,只听得马蹄得得卷起一片尘土疾驰而去……
仇兵经过院子,听到太太在院子里着急,说小姐少爷出去半天也没见回来,忙问什么时候出去的。罗梅姑说已经好半天了,让他快去把他们叫回来。
他不敢迟延,赶紧奔出院子走上街头,却听到市民在三三两两惊惶失措大声议论:“过去的土匪吊羊都在晚上,这么青天白日的也敢绑票,这天下要大乱啦!”另一个人却说:“唉,土匪吊羊绑票都挑的富人,看来穷人也有穷的好处。”仇兵慌忙问他们,土匪绑了谁家的票。一个人说,刚才,许盛山的两个儿子被绑了票,他女儿在河边哭得死去活来呢。
仇兵听了大惊失色,慌忙跑进院子里,跟管家许盛榜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许盛榜的账簿和眼镜掉落在地,恼怒地说:“是谁没长眼睛?”仇兵赶紧给他捡起眼镜,惊惶地说:“老管家,大事不好,两个少爷被人绑架了!”
“啊——?”许盛榜如同五雷轰顶,鼻梁上的眼镜重新掉在地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唉唉,刚才?我的天,东家早晨才出门到宝庆去了,家里就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得了呢?快!快叫伙计关门打烊,骑马沿着去路追赶!”
仇兵为难地说:“老爷不在,可太太在家,是不是先报告太太再说?”
“糊涂!太太有孕在身,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许盛榜踱跺脚,很快镇定下来,眼见得绑匪是精心设计,瞄准东家外出的空子,想要追回少爷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但凡绑匪都是为了钱,不至于加害少爷。眼前最要紧的是,把小姐和望发那两个孩子找回来,交待他们不能在太太面前透露半点风声。
仇兵抠抠脑门,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便到作坊去招呼一下,还带了两个人一起朝蓼水河边奔去。不多时,果然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声。定睛一看,霞天瘫坐在地上,朝着河边大道的方向哀哀啼哭,望发垂头丧气蹲在旁边。
“都怨你!就是你叫我们出来看猴戏,才让坏人把弟弟抢走了!”霞天忽然一把扭住望发,“你快去把我弟弟找回来,找不回来别见我!”
“我哪里晓得他是坏人?”望发也惊骇地哭起来,“他们的马车那么快,我到哪里去找?”
许盛榜两人一阵心酸,不禁也流出眼泪来,赶紧把霞天搂在怀里。霞天一看到许盛榜,嘴巴一扁,又“哇”的一声哭起来:“伯伯,弟弟……给坏人抢走了……”仇兵不禁低声埋怨说:“老爷让你带着弟弟不要出去,你偏不听话,要出来看猴戏!”
许盛榜赶紧阻止他说:“她也是个孩子,怨不得她!”然后给她抹去眼泪,“霞天,别哭了,伯伯能把你弟弟找回来的。别怕,快告诉伯伯,是什么人抢走了弟弟?”
霞天只是不住哭,望发胆怯地说:“是两个人,蒙着脸,看不清楚。他们的马车跑得好快,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显然,这是精心策划的绑架,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仇兵急切地说:“管家,是不是先去报官?”许盛榜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摇摇头:“不妥。绑匪求的是钱财,我们求的是少爷平安,只能破财消灾了。一旦报官,少爷反而有性命之忧。”
那两个作坊工人也附和说,官府那些丘八老爷,只会欺压百姓罢了,张云卿那些土匪打家劫舍,他们也只晓得招安,哪里会认真去剿灭?还是少爷的性命要紧!许盛榜再三叮嘱霞天和望发,少爷被绑架的消息,千万不能让太太得知,等少爷回来了再说不迟。霞天似懂非懂,却也知道妈妈晓得了准会伤心,哽咽着连连答应,惴惴不安走向家里,已是傍晚时分。
罗梅姑久久不见孩子回来,埋怨仇兵怎么也不懂事,这时候了还没把孩子找回来。女佣灵子已经得了吩咐,便说高沙也就巴掌大的地方,管家已经带人寻找去了,请太太放心。正说着,许盛榜带着霞天回来了,她连忙问大毛和二毛怎么没一起回来。
许盛榜镇定地说:“太太,这些孩子沿着河边玩,没想碰到舅老爷。舅老爷很是欢喜,一定要带他们去看看外公外婆,怕太太不放心,才把小姐送回来,恰好在路上碰到我们。”
罗梅姑的娘家在十多里外的罗家坳,她的哥哥时常到高沙铺来买东西。一听这么说,抱怨了几句,总算放了心。许盛榜使个眼色,灵子赶紧带着霞天去跟她睡。暂时遮掩过去,出了门时,许盛榜已是汗透衣裳,再和仇兵连夜商量对策。
三天过去,到宝庆去报信的家人没有回来,也没有收到绑匪按照惯例送来的帖子,许盛榜如坐针毡。罗梅姑也察觉出来,霞天不愿到她身边来,还悄悄躲在院子角落里哭泣,不禁起了疑心。中午饭后,她困倦无力躺在床上,把女儿叫来盘问:“霞天,弟弟真的是到舅舅家去了吗?是不是出了事想要瞒着我?”
严厉的眼光下,霞天哇一声哭出来:“娘!弟弟……被坏人……抢走了。”
“我的天哪!”罗梅姑大叫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翻,手脚不住地抽搐,霎时昏厥过去。
霞天被眼前的情景骇呆了,直到看见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妈下身涌出,才一声惊叫:“娘!娘!你怎么啦?你出血了,娘……”
灵子闻声赶来,一看眼前景象,顿时也紧张起来,连忙说:“不好,太太临产了。霞天,你守着妈,我去叫产婆来。”
许家上下听到太太临产,都赶到太太房里忙乱。许盛榜焦急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看到灵子匆匆把产婆叫来,才吁了一口气。没多久,房里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便听到产婆的笑声:“好啦好啦!恭喜太太,又添了一个少爷!”
许盛榜跨向房门,立刻缩回脚。见产婆端着盆子走出来,赶紧问她:“张婆,太太母子都平安吗?”
张婆笑吟吟地说:“平安!平安!在我手里接生的,母子都会平安!这里没有你们男人的事,你就放心走吧!”接着又说:“管家,我可是用了天大的功夫,您得多给两块赏钱!”
许盛榜连忙说“应该应该!”正要走向账房,却见仇兵急急赶过来报告,说老爷回来了。一听老爷回来了,许盛榜连忙和仇兵奔向大门迎接,大老远就说:“老爷,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