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众认同的基准和维度上做到最佳,获得世俗意义上的种种成功,那便是他该有的追求。活下来,被身边所有人认同和赞誉,让他的母亲扬眉吐气……他被期待的,只有这一点而已。
如果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其它他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修补的缺憾、无法靠近的人……那么他宁愿希望,不要有人提醒他记起这一点。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温澜都坚定地认为,自己终身都将会是个不再会感情用事的人。哪怕因过于理性而略显凉薄冷淡,习惯孤独而看似轻度自闭,无法信任“爱”这种东西的真实存在,与人群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这也不影响他达成那些被设置好的那些目标。相反,始终专注于客观事实、清楚自己尚且缺失的部分、尽力舍弃掉无用的自身情绪和无益的兴趣爱好、条理清晰而有节制地朝正确的方向进发,总是会让他更容易地取得比其他人更好的成绩,遥遥领先所有那些同龄人,被他们视为“学霸”乃至“天才”。
而内心那个庞大却无声的精神世界里,他沉默地怀揣着自己的经历和伤口,在浮泛的尘世间漂泊,偶尔在书本中寻找到一丝来源于遥远时空的慰藉。因为此处完全不被身边众人窥探和理解,有些时候,他甚至莫名会觉得有一些自由。
但十九岁那年的遭遇,却差点成了他漫长人生里唯一且最大的一场意外。
说起来,那次事件的起因原本是一场让他感到颇为难堪的失败。
那门管理学课程的教授,上课时常英德文混杂,说话的口音非常重,板书也写得凌乱难以辨认,温澜一路听下来很是吃力。学期中的考试,更是以他不太熟悉的口试方法进行——虽然事前温澜也努力按照一般的备考思路进行过一些准备,但考试当天,他发现考点几乎全部落在了他意料之外的问题上,就算勉强用相关的知识拼凑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教授后续的每一个追问却都让他难以开口回答。
于是他最后的考试结果可想而知地惨淡。
走出教学楼许久之后,他的脑海里仿佛还回荡着教授最后对他相当不客气的批评:“你对这门课的理解有很大偏差。虽然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听课的样子,但努力程度着实不够。我最多只能给你个勉强算‘及格’的分数。”
……对一向被视作优等生的温澜来说,这种对他努力程度的怀疑,几乎可以算是一种羞辱了。
但看着眼前的结果,温澜却也无从反驳。
走到学校附近的几条街外时,温澜干脆在路边供人休息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各种连绵不断的自责和自我怀疑的想法萦绕在脑海中,几乎要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心情的沮丧连带着引起了身体的疲倦,让他只想停下来安静地坐一会儿。
就在这时,他发现手机上收到了两条短信。
一条来自于目前公共宿舍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外国室友,告知他今天会请一群朋友过来聚会,需要占用厨房和客厅一段时间,顺带问他有没兴趣一起参加。温澜礼貌地拒绝了,并祝他们玩得愉快——他实在是没有兴趣参加热爱社交八卦的室友们那种吵吵嚷嚷、在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多大益处的狂欢派对。
另一条,则来自于他的母亲,祝他生日快乐,学业顺利。
……温澜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件事。不过,目前想起来了似乎也没什么太大不同,甚至反而使得他心情更糟糕了一点:很多年来,他的生日都只有母亲煮的一碗长寿面,或者是恰好知道了今天这个日子是他生日的同学一两句客套到敷衍的“生日快乐”而已。从来都没有礼物,更没有什么特别的庆贺,就好像并没有谁真的在乎,温澜这个人心底到底在想什么——有些时候,温澜甚至怀疑,如果“温澜”这个人不是他,而是别的另外一个什么人,是不是只要足够“优秀”,足以承担得起那些“期待”和对他能力的“信赖”,那么皮囊下的这个人被替换成谁,对那些人来说,是不是都没有太大区别?
而所谓真正的他,他心底的这些挣扎、矛盾、痛苦,不甘……到底又有何意义呢?
不知道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多久,对着穿行而过的行人和变换的街景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周围的光线已经从明亮的白昼变成橘色的黄昏,临街的店铺都纷纷关门打烊了,温澜还是有些懒得起身。
虽然他心底也清楚地知道,一切终究还是得他自己去收场,就像无论此刻的他如何想要放弃一切,后面他也只能让自己慢慢好起来,然后再去逐个想办法解决问题,而并没有别的退路。他从来都没有继续任性下去的资格。
但他此时也确实还不想回到满是热闹和欢笑人声的嘈杂宿舍里。
……一时的短暂放空还是可以被允许的吧。反正最近急着要交的那几门课的作业他都提前做完了。想到这里,他还是放任自己继续在原地又坐了好一阵子。
暮色四合,而街灯还没有亮起。街对面还开着的最后一家小吃店,也终于关门熄灯。
整个街道已经陷入了寂静的昏暗中。而周围的物体轮廓,也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仿佛一场不肯清醒的迷梦。
就在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困惑般,尾音微微上扬:“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温澜一惊转过头,看见了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明仲夜:高高的身影,似乎比平日里还要慵懒凌乱一些的金色鬈发,黑色的t恤外是黑色的皮夹克,身上似乎还沾着点酒和香水之类的味道,比平日里在学校遇见时的休闲文艺打扮更多了一丝侵略感,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哪个酒吧里出来。
“……路过这里,走累了,所以多坐了一会儿。”温澜沉默了片刻,随口扯了个借口。
“是吗?”明仲夜反手一撑长椅后背,便轻巧地跳了过来,随即在他身边的位置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这里其实离学校不远啊。”
“哦。可能是吧。”温澜垂眸看着对方撂在长椅前方地上的两条长腿,“你今天休息?”
“嗯哼。刚刚和一群人闹腾完,本来准备跟着他们继续换地方搞下一场,走到这条街附近的路口,远远看见一个身影有点眼熟,于是我就说要过来看一眼,让他们先走了。”明仲夜耸耸肩,“来了发现我竟然没看错,真的是你。”
“……”温澜听了这话,心里微微有些复杂,但一时也不知该接些什么,只抬头看了明仲夜一眼——对方居然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你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澜。”明仲夜单刀直入地问道,“遇到什么麻烦了?需要我帮忙吗?”
“没什么。”温澜本来想直接回绝、甚至找个什么理由把对方赶开,但看到此刻那人坦诚又关切的真挚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阵后,他还是开口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只是我管理学的口试考砸了而已。”
很奇怪。对着明仲夜把这个理由说出口的一瞬间,他忽然就发觉,这件事本身好像其实并没有那么让他痛苦——甚至,他之前竟然为此感到那么痛苦和自责、甚至怀疑起他在此地的学业的必要性,简直有些小题大做、荒唐好笑了。
……明明只是一场考试失利了而已。他居然就想要退缩了吗?
不过,明仲夜也并没有笑话他。这个公认的天才歪着头,似乎是想了想,才缓缓道:“管理学?我好像听说过。你是不是修了那位费比安教授的课程?那个教授的课程安排和难度好像设置得都有些不太合理,通过率也的确不高,之前我有个朋友挂过他的课,对他敬而远之的样子——那位朋友甚至还跟我们抱怨过,说一整个班里其实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教授一学期讲下来的重点到底是什么,期末考试前终于想到互相问一问看有谁听懂了,结果发现没一个人不大摇其头、愁眉苦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