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天气,这个就挺好。”明仲夜心满意足地舔完了手中甜筒的最后一口,用纸巾优雅地擦了擦颜色浅淡的嘴唇,冰蓝色的瞳孔里满是猫科动物捕猎吃饱后的餍足神情。这人随即伸了个懒腰,然后就势把双手枕在脑后,就这么顺着身后的台阶直接半躺了下去,仿佛颇为享受这个季节的阳光:“最有趣的部分从来都不是奖品本身,而是游戏的过程,澜——这个季节的阳光,草地,这道题目,突然想到的全新的模型推导思路,还有你和我,今天的一切都恰恰好,堪称完美……当然,你刚刚居然愿意跑去三条街外替我买这个泡泡糖味道的冰淇淋回来,这味道让我感觉更愉快了一点。”
“是吗。”温澜看着对方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自己还是规规矩矩地抱膝坐好了,“相对来说,你好像总是觉得‘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其实未必。不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能有新的灵感迸发,种种新奇的思路一股脑地涌出来,这感觉甚至比最终证明出这些思路可行还要更好一些。”明仲夜耸耸肩,“至于其他的时候……其他人其实一般也不会有兴趣和我玩这种他们觉得‘无聊’的数学游戏。他们宁愿坐在一起讲一下午的冷笑话,或者讨论某个他们觉得重要的八卦轶闻。当然啦,我也不讨厌冷笑话和那些就是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温澜似乎从这个总是被众人环绕的天才身上,感觉到了一点罕见的、近似于落寞的情绪——虽然在这样的蓝天和阳光下,那一闪而过的孤寂神色,仿佛真的只是他因敏感多心而产生的一点错觉。
选择
十一岁那年,温澜曾经在家附近去往学校的路上,捡到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猫。
那是个雨天。白色的小猫,可能才几个月大,湿漉漉的毛发紧贴在身上,把自己团成了一团,蜷缩在垃圾箱旁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见到途经此地并且为之驻足、却没有什么额外唐突举动的温澜,这只小猫与他对视了一阵,然后迟疑地轻声叫唤了几声。
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冲动,温澜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居然找了个纸箱把它小心翼翼地装起来抱回了家,偷偷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这只小猫很驯顺。在温澜试着喂食它肉末粥和蛋黄的时候它一直很乖巧,安安静静地吃完一小碗之后,还用沙沙的小舌头舔了舔小勺子和温澜的手。被温澜用粗粝的毛巾擦拭全身、剪去过长的指甲的时候它也几乎不怎么反抗,偶尔抬起前爪蹭蹭他,其余的时间,则只是用那双蓝色的漂亮眼睛,小心而依赖地盯着温澜。
自从几年前父亲因车祸而意外去世后,温澜再没有养过任何小动物。而繁忙的功课、母亲严苛的要求和并不宽裕的家境,让他也很少有机会像其他同学一样,在课后参与各种兴趣社团活动,或者和同龄人一般自在玩乐,享受童年才有的种种乐趣。因此,他几乎没什么关系太亲近的朋友。而这只意外闯入他世界的小猫,在短暂的时间里,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柔情和欢喜。
那么一团小小的生物,不过比手掌略大一圈,却是温热而鲜活的。用掌心轻轻触碰它的身体,会感觉到它皮肤下轻轻的颤动。在安静地趴卧在温澜的怀里时,它纤细的喉咙有时候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显出十足的信任和满足。
温澜喜欢看它安静下来的样子,也喜欢看它小口小口地进食,团在凳子上舔毛,或在他身边蹭来蹭去……不管是什么小动作,仿佛都能让他专注地凝视观望上许久。相比之下,前几天他刚刚攒够了零花钱买下来的一本课外书,或者好不容易从某个活动课老师那里借来的一卷磁带,仿佛都失去了它们原本的吸引力,被他暂时放在了书柜的最顶层。
在这只小猫的身上,温澜头一次体验到,人可以对另一个活物,产生这样近似于痴迷的感情——这样美好、干净、纯粹而又强烈的感情,仿佛火焰一般,让他原本简单重复到近乎枯燥无味的生活,重新充满了期待与乐趣。
然而,那样让他感觉到“完满”的事物,仿佛注定不能长久。
一周后,临近放学的时候,学校突然临时通知加了两节课,说是为了即将来临的重要考试,需要给他们画重点和答疑。温澜听到消息后心里顿时一惊——往日里他都是赶在母亲下班前回到家,把卧室里自由活动的小猫重新塞回箱子里,然后将整个箱子重新藏到床下去;直到晚上母亲那边房里熄了灯,他才偷偷再把小猫抱出来,喂它白日里他特地留好的剩饭剩菜和准备好的小零食,然后再和它玩上一会儿。
但这日事发突然,他也来不及再做什么,只能祈祷母亲今日不要回得那么准时,或者不要推门进他的卧室、发现那只小猫的动静。
后面的一整堂课,温澜都上得心神不宁、频频走神,甚至因此被讲台上的老师暗示提醒了一句——没有直接被点名批评,也许是作为一贯以来的优等生得到的某种特殊优待。但此时的温澜根本无心多计较旁人的眼光,匆匆应付完一切,一放学就飞跑着往家里赶去。
他从没觉得从学校到家里那条熟悉的上学路有那么长过。心脏随着他急遽的奔跑而剧烈跳动,引起胸口微微的疼痛,大口的喘息声几乎掩盖住耳边的风声,视线里的一切仿佛都融化了,只剩下眼前那个目标还是清晰的。
然而,还是迟了。
掏出钥匙颤抖着打开家门的一瞬间,他看到母亲已经回来,正坐在小客厅里翻阅着报纸,身边是已经摘了小半筐的青菜。见他满头大汗地跑进门,她平静地抬起头望过来,声音不高也不低,只是神色镇定地看着他:“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他卧房的门敞开着。温澜只扫了一眼就已经明白:他用来藏小猫的纸箱,已经不在那里了。
不管是扔掉还是送走……母亲都已经处理好了那只小猫。而且,她一定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再见到它。
南方暴雨天气前燠热的傍晚,沉闷的空气只让人觉得呼吸凝滞。
之前一路的焦急、恐惧已经荡然无存。看着母亲不动声色的身影,想起那只柔弱、无助的小生命可能被怎样粗暴地对待或抛弃,温澜忽然觉得胸口只剩下沉甸甸的绝望。
冷静。克制。保持理智。必须尽快成熟,不可以任性。因为“残酷的人生不会给他们这样一对没有依靠和背景的孤儿寡母太多的机会”。他必须专心致志于学业,比其他同学都更努力、更优秀,才能考上排名前几的学校,拿到奖学金,然后将来才有出人头地、把那些看不起他们的势利亲朋都远远抛在身后、洗刷掉父亲留下的所有耻辱的可能……这些道理他都懂。
然而情感还是在这一刻彻底压倒了理性。
眼泪突然从眼眶中无声地奔涌而出,不受控制地,流了他满脸,抬起衣袖都来不及擦拭。
但他的母亲从来不会因此而心软。她看着温澜,仿佛早就明了一切的前因后果,霍然起身,冷厉地斥责他玩物丧志、不务正业,指责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告诉他他的软弱和幼稚是如何让她失望。随即,她摔下报纸,拿起摘好的青菜走进厨房,重重地关上门,把他独自留在了空荡荡的客厅里。
那是温澜最后一次在人前哭。
如此羞耻、无能、脆弱而无用的感情宣泄。记忆里,那是少年的最后一次。
从那以后,他自觉和所有小动物保持距离,认定自己不再有资格靠近它们。也渐渐不再对其他的生物抱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懦弱而胆怯的人。只能随着社会规定好的、被量化的人生路线往前走。无法也没有勇气承担起违规后的惩罚,保护自己能力之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