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一怔,回思当年之事,目光渐渐变得悠远。
那年他不过十九岁,因一曲《郁轮袍》而得玉真公主欣赏,成了公主的座上宾。吕氏那时已是高力士的妻子,因高力士是皇帝最得意的内侍,吕氏也一跃成为长安城中一位令人不敢忽视的贵妇。
他与吕氏是在玉真公主的宴席上相识的。那日玉真公主兴致勃勃地称赞王维的新诗,吕氏起初还静静听着,后来却忍不住道:“此诗倒与江总还乡时所作之诗有几分相似。”
吕氏在嫁给高力士之前,只是小吏吕玄晤之女,传闻中高力士亦只是因为吕氏姿貌过人,才娶她为妇的。故而长安贵女们对吕氏多少有些轻视,不屑于与她深交。这时吕氏一言既出,席上众人的目光纷纷向她投来,目光中多半带着点惊诧。
公主挑眉,问道:“则江诗与王郎之诗相比如何?还望吕小娘子为我解释一二。”
吕氏从容道:“王郎之诗曰:‘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以客子口吻道出,开头便说‘应知故乡事’,猜测对方必定知道故乡之事。此语大有安慰自家,以解思乡之情的意味。”
有那不甚服气的贵女道:“那最后两句又有何异同?”吕氏道:“江总问的是‘篱下’的菊花,而王郎问的是‘绮窗前’的寒梅,周遭景象由疏朗一变而为华美精细。此外,王郎问的是花开也未,而江总问的是‘几花开’,王郎的诗句更显细致,而花开之景,显得更为珍贵、细微,几有无声之感。”
玉真公主拊掌笑道:“这番议论,果真精妙。吕小娘子原来饱读诗书。”公主既已发话,众人自然附和。
宴后,吕氏与王维恰巧一前一后出门。吕氏对王维道:“我妄评王郎之诗,以自高身份,还望王郎不要见怪。”王维先是笑了,而后肃然道:“娘子是一知音者,维更有何言?”
此后二人熟悉起来,每隔一年半载,也会在慈恩寺见面谈诗论文。时人对能诗之士本多尊重,常愿引为宾客,加上吕氏身边俱是高力士的人,高力士并不起猜疑。
王维回想这二十余年来的经历,只觉恍如一梦,不由叹息。
“摩诘何必叹气?”吕氏问。
王维饮了一口茗汤:“娘子与李太白可有往来?”
吕氏想了想,说道:“他眼中只有自家与天地,你眼中……却有众生。你的悲悯之心,我一向是敬服的。他太狂傲,我所不喜。”
王维道:“但李太白有些句子,维却也断断写不出来——他那年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倒是甚为香艳,写出了贵妃的雍容美态。”
“那三首《清平调》,确是非同凡响。只可惜他被圣人赐金放还,不然定能写出更多诗篇,教后人也知道贵妃的美貌。”
“去年贵妃认安将军为养儿,真是有趣。那年维曾到幽州,听说一件趣事。”王维说。
“是甚事?”
王维笑道:“乃是故去的前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也曾以安将军为义子。他嫌安将军肥胖,故而安将军惊惧,总是不敢多食。”
吕氏与一旁的侍女俱是掩口而笑,显是想起了安禄山的体态。吕氏笑了半日,方道:“他们边陲之地的蕃将,认汉人武将为养父,倒似乎是常见之事。”
“以维在凉州与幽州所见,确实如此。再说,那蕃将阿布思,哦,如今是奉信王了——不是也认了李右相为养父么?”
吕氏诧异道:“李右相竟认了他为义子?”
王维眉头一蹙,笑道:“李右相与奉信王约为父子,倒也有益于稳固大唐在突厥的根基。”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到突厥,隋炀帝那首《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当真志得意满:‘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我大唐数代君主开边之功,远胜大隋,诗家正当好生歌咏才是。”
吕氏似仍沉浸在得知李林甫认了阿布思为义子的震惊中,半晌才道:“我听说有个青年诗人,姓岑名参,是初唐名臣岑文本的重孙,在西州写了不少诗篇。”
二人又对岑参的诗篇评点了半日,直到日影渐渐西斜,方才各自起身,彼此告别。
王维在慈恩寺北门外上了坐骑,任由马匹慢慢走过街道。街上的行人们见宵禁将至,大多加快了步伐,从他的身边匆匆走过。淡金的夕阳透过街两旁的槐树枝叶,又投在他的面目口鼻上,将他无甚表情的脸庞也染出几分温柔,唯有一双眼中情绪复杂,说不出是愧疚还是毅然。
注释:1本章依然参照我自己的论文,为了保护隐私就不列出篇名了。2史实参照《资治通鉴》和《唐书》相关部分,但是时间线略有模糊处理。3我还在咳嗽qaq很可怜了!所以让我看到你们的评论!
知有从来天子尊(李隆基)
含凉殿在大明宫太液池旁,金阙云开,御炉香重。含凉殿依水而建,盛夏之时本就较其他宫殿凉爽,但皇帝实在怯热,故而又命巧手匠人在侧殿边起了凉殿,以扇车带动水流,使水流在屋顶汇聚后四面飞洒而下,带起阵阵凉风,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他起这座凉殿时,拾遗陈知节上疏极力谏止。于是皇帝召陈知节入对。陈知节到了之后,坐在皇帝特意设的石质坐榻上,座位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阴霤沉吟,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皇帝又赐他冷饮。陈知节体生寒慄,腹中雷鸣,再三请起,皇帝方才允许,而皇帝却还在不停拭汗。陈知节刚走到门边,便腹泻不止,之后几日仍是如此。皇帝向他道:“卿以后论事还应审慎,勿要以己身比拟于朕。”
然而此刻年已六十后半的皇帝倚在凉殿中的坐榻上,背靠斑丝隐囊,闭目静听殿边飞流直下的水声,却感到三分明显的清冷。到底是年事渐长,昔年弓马娴熟、体魄健壮的临淄王,也有畏寒的一日。
但这样的叹惋,并没有真正进入他的内心。眼前这如花似锦的盛世朝光灼烁,和风婉转,是他一手缔就。到今年,他已履帝位整整四十载;四十年太平天子,这是连文皇帝都没有过的成就。他从乱象频生的帝阙之中长成,却以这帝阙作为,将天下江山握于掌中。他已不再年少,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依然能砍去一切碍眼的枝蔓,搏杀所有拦路的猛虎。以天下事悉委李林甫十年后的今天,他仍旧拥有对朝堂之事至高无上的裁决权,和作为君王的猜忌和敏感。
他没有睁眼,回想着方才与乐师的对话。他问李龟年,近来长安可有什么有趣的事体。乐师说道,右相李林甫的第五子写了一篇《晋宣帝变文》,大肆褒赞司马懿的经略之才、治国之能,尤其赞美他老谋深算,在高平陵之变中大获全胜。这篇变文在各寺院中广为传唱,和尚们为了将高平陵的事讲清楚,还在绢上画出汉魏洛阳城几处要地的图,一边讲变文,一边展开地图给听讲的士庶们解说。李龟年还说,城中简直没有不曾听过《晋宣帝变文》的人。
他皱了皱眉。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倾覆曹魏,文皇帝在《晋书》中亲自批评他为臣不贞,前忠后乱,令人齿冷。李林甫的儿子身为权臣之子,夸赞司马懿,居心何在?
李林甫读书不多,他倒不至疑心这是李林甫授意。但李林甫之子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变文,恐怕还是因为其父气焰太高,而得意忘形了罢。
这时高力士走了进来:“安将军入见。”
皇帝点了点头。
很快,安禄山匆匆走入,向皇帝行了跪拜之礼。皇帝示意他坐下,笑道:“卿此次入朝,想必又有许多人延请卿去饮宴、打球罢。”安禄山连忙离座,恭顺道:“他们延请臣,乃是因为臣事天子忠心不二,并非因为臣自家有什么可交之处。臣身为边将,绝无私交朝臣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