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挚没找人补课,找相片馆把照片洗了出来,拍的是茫茫的大雪,冰封的湖面上有只落单的雁,看着又美又残酷。
后来程廷芳的课他认认真真去了,坐倒数第三排,按点来,到点走,书夹在手里,笔记随意写一写。偶尔和程廷芳对上一眼,宋挚心口就要多跳两下,他倚在门口的样子,他叫他喝茶的样子,他下棋的样子,每一副样子都在眼前晃,晃得久了,宋挚惊觉,程廷芳就是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
快到三月里,B市才渐渐暖起来。先前有几栋宿舍楼冻裂了水管,反复修反复裂,最后干脆不管了,就裂着。这几天冰却开始化了,铺了一地的水,明明是明晃晃的天气,宿舍里又湿又冷,硬是让人咂摸出南方冬天的气质。宋挚缩着手手脚脚,写程廷芳的作业,他刚看完三本要求的大部头,看了也不顶事儿,仍然一脑门儿的雾水,低头再数数纸上的格子,还有2800个字要写。交期就是明天。
布置这作业的时候,程廷芳还把论文题目写在黑板上,大大的几个字,确保倒数第三排能看得见。宋挚一看就要吐老血,这题目可不就是
第*二节课的主题,他不但一个字没听,还拒不补课。程廷芳老神在在的样子,说话细声细气,宣布这道题值平时分的40%,这哪里是平时分的40%,这是要宋挚40%的命。
宋挚愁得不行,这辈子没被人这么摆过道。
下午宿舍里水积得更多。他听见外头有人挨个敲门,门开开关关的,闹出了不小的骚动,写不出2800个字的愤懑在他胸腔里呼啸酝酿,等敲到他门口时,终于爆发了。
他拉开门,没看清人就敢吼:“敲什么敲,敲你爷爷——”
程廷芳笑盈盈看着他,说:“后勤人手不够,我来帮忙统计水管的情况。”
宋挚愣着,没想到那句大逆不道的“敲你爷爷——”,也没想到他40%的命,他居然先想到了自己下半身。宿舍里太冷,他层层叠叠穿了不少,最外面一条是本命年家里给捎的,红裤衩子,还绣着大朵的牡丹花。
程廷芳果然笑了,锃亮的皮鞋踩进宿舍的积水里,拿着块板子记他宿舍号,问有哪些东西泡了水。
宋挚一一回答,实际在想他肯定看见桌上的论文了,也肯定知道他的情况惨不忍睹,要不然程廷芳不会笑得这么开,眼镜都要反出贼光了。
但程廷芳什么都没说,手里的钢笔点在嘴唇上,怎么踱进宿舍来的又怎么踱出去。宋挚跟在后面送他,刚要关门,门缝里插进块板子,门就没关上。
他从门缝里看见程廷芳,他在跟他说话,又偏偏要垂着眼睛不看他,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
程廷芳说:“你没上课。我给你补,跟我来。”
说完就抽了板子,转身走了,他笃定宋挚得跟上来。
跟上来前,宋挚还记得把大红裤衩换了。
程廷芳走得不快,路上师生不少,穿棉衣的穿大衣的,来来往往都是沉甸甸的深色。程廷芳就不,特小资的驼色大衣,白围巾,风一吹就飘起来,人也像片雪花,不知道要飘去哪里。
宋挚最后跟着他回了办公室,一开门就是熟悉的热气,激得他抽了抽鼻子。
程廷芳叫他坐在小沙发上,自己去书桌上拿课本。
宋挚紧张兮兮地望,幸好书架后还有个老师在,他心里感叹,有点庆幸,又好像有点失望。
程廷芳真就给他上课,讲美国的诉讼程序,让他划重点,给他解释,还结合论文题讲了讲,不说茅塞顿开,反正这40%的命是保住了。
讲到一半,另一个老师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什么东西,问程廷芳,要不要来一点?
宋挚抬头看,那老师手里举着个瓶子,外面还包着个布袋,宋挚猜可能是酒。
程廷芳笑了笑,摇头道:“我不喝,上着课呢。”
那老师特显摆,把布袋解开,又说:“家里捎来的,地窖里藏了两年多,味儿正着呢。”
程廷芳还是摆手,那老师也没坚持,把酒放回书架,对程廷芳说:“你下课可以喝点,今晚外头风大,喝点回家暖和。”
程廷芳这次点头了,看上去乖乖的。
宋挚莫名其妙有点气,别人叫你喝你就喝了,就这个小身板,一杯下去恐怕就要倒。
那老师走了,宋挚还看着那瓶子。
程廷芳问:“你想喝?”
上着课呢,这怎么敢,宋挚摇摇头。
程廷芳翘起二郎腿,又问:“那你会喝吗?”
宋挚郑重其事,还有点傲气,说:“我会。”
样子太严肃,倒把程廷芳逗笑了。
师生之间的那点气氛终于被热气蒸干净了,宋挚也翘起腿,问他:“那你会喝吗?”
程廷芳却低下头,在笑,但没说话,手一直在摩挲书脊。
他料定程廷芳不会喝,这副样子,就是全校人嘴里的“漂亮”,太漂亮了,这样的人不应该会喝。
宋挚看着他,听见他摩擦书本的声音,一阵一阵的,磨得要发烫了。
他又去看那瓶酒,现在他想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