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翾偷偷写下的字在凤洵收拾书籍的时候发现了。
他低头看着摊开的书页,看着纸面上那已经有些清秀的字迹,傻子凤洵,第一次有旁人这样评价他。
凤洵摇头微微笑着,将书合上,放到了自己怀里。
下个月初八,谢翾去赴楚江王的约,秦广王忧心忡忡地送她出了酆都。
“此事你们都不愿意和尊主说,但厉温那小子可没尊主那么良善,下手也没轻没重,你……”秦广王挠了挠头说,“你若是死在他那里,我要怎么和尊主交代?”
“我已经死了。”谢翾冷着脸道出这一事实,她也知道鬼魂也会死去成为魙,再往后魂体会渐渐消散,到那时候便是真正的消失。
“人间万般刑罚,也不比地狱来得更温柔。”谢翾抬眸静静注视着这位老人,语气嘲讽,“秦广王,当神仙太久了,连人间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吗?”
“对于我们这样的存在,越是远离人间,对那片土地上的凡人来说才是慈悲。”秦广王回过神来,笑着对谢翾说。
酆都城外,谢翾爬上冥兽的脊背,她伏低身子,踏入冥界的无边浓雾里。
秦广王身后,凤洵缓步走了上来,他看了一眼谢翾离开的方向,并未言语,这样安静的模样把秦广王吓了一跳。
“尊主……”他有些心虚地唤了一声。
“楚江王是何人,我还不知道?”凤洵眼见着他额上冒出的冷汗,沉声说道,“她既不愿与我说,我出这个头做什么?”
“她愿意如此,就如此。”凤洵的声音变得很轻。
“我的小尊主啊,您要宠着她到什么时候?”秦广王有些无奈,与凤洵救回来的其他魂体不同,这个谢翾确实是有些不识好歹了。凤洵三言两语就说要带她去上界,这是多少小神梦寐以求的福分。
为什么就只是谢翾呢,这个世界上的可怜人那么多——当然,她确实是最倒霉的那一个,但她看起来也并不是良善之辈。
“我希望她能变得好一些。”最终,凤洵吐出这么一句令自己也困惑的话,“又或者说,我有些佩服她能活到现在。”
“像是可悲的奇迹。”此时,他已经从那个少年的身份中抽离出来,而更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了。
——
寒冰地狱,连冥兽也哆嗦着脑袋不敢靠近,谢翾从它身上下来,拍了一下它的脊背,这黑沉沉的巨兽便逃进了迷雾深处。
在她身边来往着无数没有意识的混沌灵魂,它们浑浑噩噩,与草木的灵魂无异,偏偏还保持着人形,诡异至极。
谢翾又低头看了看,在自己的脚底也漂浮着无数没有具体形状的游魂,它们抓着自己的脚踝,像要往上攀爬,逃出这片寒冰地狱,又像是想要把她也扯进这绝境中。
在她的脚下,一片没有边际的素白冰面蔓延开,冰面之下,是正在受刑的亡魂,它们挣扎咆哮,却无法逃出这命定的审判。
谢翾脑海里升起这样的念头——如果他们死了也会来这里吗?这样的刑罚是否太轻了些?不够,远远不够!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她的身后已覆上一道高大的阴影,厉温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后。
“怎么,守着你的小尊主没有一起来?”厉温语带嘲讽,似乎是为了嘲笑谢翾全靠凤洵的庇护才活到现在。
若不是孽镜台那边传来的讯息告诉他,这恶鬼身无罪果,他定要将这般异端的存在狠狠踩进寒冰地狱里,将她的魂体削弱到没有意识的状态再丢进忘川河的极境血海里!
在自己的地界上,厉温心底涌起疯狂的念头,然而谢翾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冰天雪地里,寒冷刺骨,谢翾冷静的声音传来:“楚江王,还不够。”
“不够残忍,不够绝望,不够震慑人心——”谢翾吐出的字眼仿佛淬毒的针,“这样的地狱,还不够惩罚那些人。”
厉温笑了:“小恶鬼,别以为我没见过你在那幻境里挣扎的样子。”
“那是我还没开始修炼,魂体太弱。”谢翾此时已经通晓世间大多数常识,“人类还是太善良,穷尽自己所有的想象力,也只想出这样的刑罚。”
酆都对鬼魂的审判是与六道轮回一起运作的,所谓地狱刑罚只是一种形式,这样的酷刑是用来削弱罪魂的能量。人类死去产生的魂魄能量最强,他们犯下的罪业也最多,孽镜台审判之后让罪魂到十八层地狱走一遭,将他们的魂体能量削弱到入畜生道、草木道的地步,在这个削弱魂体能量的过程里,罪魂散逸出的纯粹精神能量会成为弥漫整个酆都的迷雾鬼气,福泽深厚的非人魂体便留在酆都吸收这些能量,期待着来生转世为人。
这就是六道轮回与酆都的基础运转规则,在漫长到无尽的年岁里保持着亘久的平衡,地狱里的刑罚手段看似冷酷,实际还是为了维护此界公平,若是恶人始终不得惩罚,这世界不就乱了套?遭受不公对待的那些群体迟早会将人间、酆都——甚至是上界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