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植没说下去,但胤胤初已经明白了。
之前善扑营的缺人就是一个缩影,八旗兵走的是兵民合一、军政合一的路子,这种路子放在草原上、放在蒙古部落上都不会有何差池,但入关后,继续用八旗的体制,就有些不相宜了。因为八旗养兵不论打不打仗都发军饷,有时候是银子,有时候是粮食,有准许
八旗圈地,名义上是叫他们自耕自食,实际上却是养出了一群不事生产的地主老爷来。
有军饷供养、还有佃户田亩,可还是有吃山山空、入不敷出的八旗子弟,贪图享乐已成了一种风气,挥霍一空便借钱过日子,还不起债便向旗主、皇帝求告。皇阿玛去年曾经两次拨发库银代偿八旗子弟的债务,头一次从户部拨了六百四十余万两,第二次六百五十五万两。
“他们得了军饷,未置寸产,反而衣食靡费,不过一二载又荡然无存。”胤植摇摇头,这样下去,国库迟早要被这些蛀虫吃空的。
但是八旗兵政根深蒂固,他们就是靠着八旗打进关来的,要动军饷就是动了大清的根基,必然会爆发极大的冲突与抵制,而且八旗兵丁乃是世袭的,人生人,朝廷要供养的八旗兵越发多了,先帝时期八旗兵只有8万甲,如今已有十二万甲了。
而且朝廷正是要对葛尔丹用兵的时候,更不可能从这上头想法子。
“还有一件事……”胤植又道,各地吃空饷、虚额名粮已经积习难返,各省大小武职官员都吃空额,名册上又若千万兵,实际上兵伍不足正额三分之一。您放在户部的主事程世福悄悄把这事和我说了,这笔空额实际上户部早知道,但皇……皇阿玛默许了,武官品级本就低些,便特许作为武官的养廉银子用的,只是空额吃起来欲壑难填,许多无关在军内谋私肥己,这下是从官到兵都腐败不堪了。
胤初叹了一口气:大清的官制向来是文高武低,文官的品级从正一品到从九品,一共有十八阶,但无关从一品到正七品,只有十二阶。武官晋升之路一直都低于文官,俸禄也比不上文官。不让武官爬得快,是为了防安史之乱、杯酒释兵权之类拥兵自重的祸乱重演,但行伍没有好处,谁当武官?皇阿玛才会想了这么个法子来防着人人弃武从文。
这几件事都不是一时能解的,皇阿玛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他难以根除,只要八旗在,就会有这些腐败之风,但那吃空额养廉银,是可以想别的法子去改的,但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了的。胤初觉着皇阿玛总在抑制贪腐上头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而化之,在他心里只要贪官能干,也未尝不能不用。
胤极却觉着如今天下大治,能人辈出,若不是真的不可替代的人才,何必要去将就贪官?若是他为政,必要清贪腐!国家连银子都没了,底下老百姓的日子又能有多好?钱
既没到皇帝的口袋,也没在老百姓的口袋,想也知道全进了那些贪官污吏、财主地主手里。
那这究竟是爱新觉罗的天下,还是那些世家门阀、地主乡绅的天下?
“除了养兵,其二便是漕运。”胤祺从另一只袖子里又抽出一张小小的地图来,稻米都产自江南,大量的粮食需要靠江南供应,水路船运比陆运要便捷快速得多,漕运便孕育而生。自大清入关以来,无不积极清理运河,设漕运官兵护粮。但只要是运粮,就有损耗,于是火耗就越加越多,原本朝
廷规定运400万石,加上预估路上的损耗,就要运500万石。
但真的有这些损耗么?一条漕运上下那么多节官吏,还不是他们说损耗多少是多少?而除了长江,中原那头的漕运就得依靠黄河,这条母亲河是什么暴躁脾气谁不知道?年年决堤、年年改道、年年淤塞,要治河又得费大银子。
之前胤植被太子派去工部学了两年的水利,深知其中弊端丛生,而且这弊端不是从大清开始的,在前明就已经难以维持,只是清承袭明制,屡经廷议,终无良策。
胤仍听完这两件事,果然面色沉重,因为这两件事,都是大事,也是大清兵防越发孱弱的根子,但他和老四都没办法去动这两件事,这不知要触动多少人的利益,皇阿玛也不一定有决心在这时候改。
还有什么事既不伤筋动骨又能立竿见影?
胤植心里也知道这些说出来无济于事,只是他不得不说,他甚至在想:日后有一日,二哥登基,是不是就能把这些蛀虫赶出去了?他有心改革弊政,却被缚住手脚不能施展抱负。
两兄弟谈论了半天,却只能相顾而叹。
随后十三领着弘暄进来了,见两个哥哥都愁眉苦脸,不由问道:“怎么这么沉闷?二哥,四哥,弘暄课业都做完了,如今宫里建院子吵闹,我带他去外头滑冰去。
胤初点点头。
随着几个孩子大了,明年弘皙也要挪出来读书,穿堂那边的院子就不够用了,太子妃去跟皇阿玛说过,先给几个孩子扩建个两进的院子,然后因为阿婉跟太子妃提过,所以顺道给后罩房也再扩一进,这工程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到现在毓庆宫里头还敲敲打打个不停。
胤植却突然灵机一动:二哥,可以让他们还钱!
胤初愣
了下:“嗯?”
“您不知道,咱们兄弟几个出宫建府,都跟户部借了银子,否则内务府连木头都凑不齐。不仅是皇阿哥,就是朝堂百官,也借了不少官银,你一万两我二万两,凑一凑,总能凑出点银子来,而且皇阿玛许官员筹借官银,却是限期要还的,但许多人拖着不还,或是还一半再借一半也有的,马齐那老家伙估计自己都没还清呢!
胤仍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扩建毓庆宫,不会也是内务府管户部借的银子吧?回头要把尚之杰绑过来问问,荒唐!那他岂不是也欠了钱?
胤植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子,觉得十分可行,皇阿玛抹不开面子催债,难不成钱就不还了?哪有这种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去市井钱庄借钱还要利息呢,借官银不要利息还没人催债,这是什么上赶着的买卖?
“你写个条陈,明儿和我一块儿去见皇阿玛。”胤初也觉得还钱这事可行,只是丢了面子,吐一点出来而已,总比整治漕运和吃空额来得手段温柔吧?
等银子筹到了,他也想好了,去苏杭那些地方,不仅仅要看吏治,还要看漕运、看百姓,有些路要大张旗鼓,有些路却要微服私访了。
而且……”这事咱们可以提,但皇阿玛若是让你亲自去催债,咱推老八和老大,你不要接这火栗子,以后名声不好听,”胤初最后送胤祺出去的时候低声说。
老四去催债肯定有的是人使绊子,头一个户部就不一定会让他好好清查,毕竟里头都是明珠的人。但若是老八、老大呢?明珠、佟家、皇阿哥以及宗室亲王都不会说话了。
说到底,他这个太子才是孤家寡人……但偏偏,就是要这样,皇阿玛才会放心。胤初感慨地拍了拍老四的肩头,这个弟弟却愿意一直站在他身边,他是个真性情的人。胤极不免多嘱咐几句:“你性子倔直又务实较真,对付不了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别为这等事伤了羽毛,省得在皇阿玛那落了埋怨。
胤祯心尖微微震荡,一股热流满溢出来,他望着太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从始至终就知道自己没跟错人,孝懿皇后走后,宫里再不会有人愿为他推心置腹说这番话,哪怕是……永和宫。
外头又下起雪来,胤初让他等等,叫何保忠拿了把大油纸伞来,才让他回去:“我就不留你吃饭了,跟抬轿子的太监说,地滑,都慢点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