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绥发呆了很长时间。人在受到巨大的打击后,情绪反而从最初的激动逐渐趋向于心如死灰般的平静。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地往外冒,一会儿是幼年时在松鹤院的那段日子,一会是初遇何顺颂的那天。等她不再想这两个人,原著的内容又被她逐字逐句的回忆起来。她又想到了第一次中术时做的那个梦,梦里那个爱穿粉色轻纱衣裙,爱梳双螺髻的娇小少女。那是原著中的神偷女儿,是一个个子娇小的姑娘,和羽流萤一样的身高,一样纤细的骨骼。她从小也在松鹤院长大,她住得不是西厢房,而是住在后院的客房里,被奶娘和侍女们照顾。一开始,玉摇光也是想让宋时绥住到后院去的。宋时绥记得,当玉摇光看到她时,襁褓里的她头发是枯黄色的,在古代,黄色的头发代表饥饿导致的营养不良。似乎就在那一刻,尚还年幼的玉摇光动了恻隐之心,的将她养在了西厢房,就在他居住的屋子旁边。没做那个梦的时候,宋时绥觉得原著相当于同人文,直到做了那个梦,那一幕幕血淋淋地呈现在她眼前,宋时绥才真正害怕,因为她觉得原著上的情节有可能在一个平行世界里真正发生过。宋时绥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最初的痛苦已经过去了,现在反倒有一种类似于麻木的感觉,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去想以后的事情,甚至连哭都懒得哭了。只想睡觉,睡到天荒地老。宋时绥抱着被子,柔滑的丝绸被她揉皱,她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又开始想家了。想塑料大棚里红彤彤的草莓,想爸妈专门留给她的没有农药的野草莓。她想念草莓酿成的草莓酱,还有家里自己做的草莓罐头,还有她用冰箱自制的草莓冻干,冬天的时候用冻草莓做的冰糖葫芦,还有她每次过生日都会吃的草莓蛋糕。什么时候才能从这场噩梦里逃脱出去,回到她真正的家?抑或是现代的世界里,她依旧在家里,而这里只一个不同时空里的平行世界。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很旺,但宋时绥仍旧觉得全身发冷,她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过了一会,她又光着脚下床,坐在梳妆台前拿梳子,慢慢梳理被抓乱的头发。怀孕的女子面相还是会发生一些变化的,在孕激素的作用下,哪怕饮食十分克制,宋时绥发现自己的面部线条也稍微圆润了一些。镜中人的面孔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女郎了。她的容貌依旧很年轻,但她的青春已不在了。她已经足够幸运,能够拥有两次青春,可这青春依旧是一只往前飞,从来都不回头的鸟,它挥舞着美丽的翅膀,头也不回地远走,只在人们的回忆里留下一道永不褪色的影子。人总会变老,总要长大。曾经的她站在父母的肩膀上看着世界,如今父母渐渐老去,她就要变成那个托举的人。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一个有担当的人,被庇护的人要学会变成庇护者,挡住所有的风雨。宋时绥对着镜子笑了笑,尽管这个笑容看起来很神经质,但她觉得自己好多了,起码不会疯掉。她的脸色实在是太憔悴了。这样不行。宋时绥拿起一旁的暖瓶,往手帕上倒了一些热水,敷上有些红肿的眼睛,她仰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当手帕渐渐凉了,她拿起手帕慢慢擦着脸。梳妆台上放着很多香露和胭脂水粉,宋时绥往脸上抹了点香露,又打开水粉盒子,拿着粉扑子往脸上淡淡的铺了层粉。做完这些,宋时绥开始慢慢吃的早饭。侍女一直在门外候着,见她梳洗之后用完早膳,便拿来新衣。衣服是桃粉色的,穿上之后很好看,宋时绥离开屋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问一旁的侍女:“茶室在哪里?”玉摇光闲暇的时候经常去茶室,他的茶室和书房是连在一起的,侍女将她领到茶室,宋时绥推开门,玉摇光正坐在蒲团上独自对弈。见到宋时绥来,他脸上明显一怔,继而放下手中的棋子,走到宋时绥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有些欣喜地说道:“小时,你以为你不想见我”。宋时绥挣脱开,淡淡说道:“公子是我不想见就能不见的么?”玉摇光一时无言。看过原著的宋时绥知道,三年之后,眼前这个男人就会成为这个王朝的皇帝。于是宋时绥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已经想好了,用一个孩子换我们一家人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这个买卖确实很划算。”“我来这里只是想知道,你给何顺颂许下了什么样的条件,是威逼还是利诱,让他与你一同骗我?”玉摇光看着宋时绥的眼睛,曾经的她,双眸是那样灿烂,永远都带着活泼快乐的光芒。可是此刻的她,眼眸好像蒙上了一层冰,很多东西都被冻结了,即使有光,也是冷的。“小时,你真得喜欢何顺颂么?”玉摇光那双金绿交织的琉璃眼仿佛能看透一切,“还是喜欢那个长相俊朗,对你千依百顺,孝顺你父母,又勤劳体贴的丈夫?”宋时绥十分平静:“我从小就不会做菜,一道菜,要放很多调料,少了一样都不是那个味道,我不是喜欢那道菜里的醋,也不是喜欢那道菜里的盐,我喜欢的是一整道菜,人也如此。”玉摇光笑了一声:“小时,那你应该选一个很会做饭的厨子,你喜欢什么味道的菜,他都能做出来。”“选夫君也是如此,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他都有能力给你。”宋时绥说道:“我是永远不会像公子这样能言善辩的,我说什么话你都有很多理由反驳,我的一切想法在你看来都幼稚可笑,你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永远都不会错。”玉摇光眉心动了动,声音低了下去:“这件事,是我的错,但即使错了,我也会做。”
“小时,我从来不忍心让你受一点苦,像你这样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郎,没有经受过那么多苦,所以你根本不了解,一个人的心思可以扭曲黑暗到什么地步。”玉摇光微笑起来:“像我这样的人,为了一块馊掉的馒头就可以杀人,别人抢我一点东西,我都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又怎么可能把此生唯一心爱的女子拱手他人呢?”宋时绥沉默地望着他。玉摇光攥紧了手中的折扇,“小时,现在你知道了,你的公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你以为你的父亲为什么得到我的看重,真的只是他本领过人吗?”“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我为何只对你父亲礼待有加,为何对你父母处处关照,你当真不明白吗?”“你父母那么爱你,可是你十四岁才搬出松鹤院,是因为你父母也知道,能给你最好生活的人,是我。”宋时绥别过脸,看着一旁的屏风:“公子,你如果想要我,那就把这些话早早地说给我听,我为了父母,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而不是用灯影琉璃术迷惑我,夜里上了我的床榻。”想起床榻上的种种亲昵恩爱,宋时绥的胸膛颤抖起来:“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怎样的羞辱吗?”玉摇光自嘲一笑:“因为我想在你面前做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如果我没有这么早发现呢,你会怎样?”“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些,我会让你发现何顺颂养了外室,你定然会与他合离,为了不让你母亲伤心,我会说服你,让你与我假成婚,天长日久,水滴石穿,我不信你不动心。”他这一套安排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如果没有曲笙寻那封信,一切都杳然无踪。爱的时候,尚能如此狠心算计。若是不爱的那一日,下场不知有多么凄惨。看着宋时绥冷漠的侧脸,玉摇光一阵阵心痛,但他还是很平静地说道:“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算计人心,机关算尽,自以为拥有一切的时候,偏偏得不到心爱之人的欢心。”宋时绥冷冷说道:“公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对何顺颂到底是威逼还是利诱。”“以利诱之,他父母惨死,我许他武功秘籍,让他可以手刃仇敌。”宋时绥苦笑了一下,眼眶倏地红了。父母惨死,为双亲报仇,纵使他骗了她,她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一刀把他杀了?她擦了下眼泪,对玉摇光说道:“既然许诺,那你就不要食言,让隐叔好好教导他。”玉摇光点头。宋时绥垂眸走了。至少当下,她做出了一个最有利于她的选择。在宅子里住了三天后,宋时绥跟着玉摇光回到了风雪山庄。何顺颂回来的比较早,依旧在院子里劈柴,他劈柴劈的特别好,所有的柴火都垒得整整齐齐。院子们一开,他坐在树墩上,抬头看过来。他穿着松绿色的衣裳,眉眼间没了往日的阳光朝气,变得沉默了许多。看向宋时绥的时候,他也是沉默的。沉默了一会,他就又低头继续劈柴。宋时绥搬了一个树墩,坐在他身边,何顺颂砍柴的动作停下了。他放下斧头,两只手捂住脸,肩膀突然抖动起来。“时绥,对不起。”宋时绥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宋时绥问他:“你接下来想去哪?”何顺颂闷声说道:“我的父母是诡术师,死在长生殿的鬼卒手里,我想去三危山。”宋时绥说道:“打算什么时候启程?”何顺颂低头:“今天。”两人静静坐了一会,何顺颂说道:“时绥,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小何,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宋时绥起身,转身要走的时候,袖子突然被他扯住了,她转过身,低着头,何顺颂仰头看着她,眼泪顺着他的眼尾流了下来,像两条明亮清澈的小溪。宋时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小何,我去给你拿点钱,山高水远,你一路多保重。”那只扯住她衣袖的手慢慢松开了。宋时绥回到屋里,从匣子里拿钱,她拿着钱袋走出屋子时,院子里已经没了何顺颂的人影,那个矮树墩上空荡荡的,只有一阵寒冷的风从上面吹过。墙脚那堆木柴垒得整整齐齐,宋时绥慢慢走过去,手里的钱袋掉在地上,眼泪瞬间决堤。有情皆孽。无人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