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阿诚小时候学写字,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是“明楼”,他当时听这小家伙口里吐出这两个字,感觉奇妙无比,又似乎有些许尴尬,现在阿诚居然都不怕他了。他抱着小阿诚,手把手教阿诚写“哥哥”,阿诚学会了,立即在“明楼”后面添上“哥哥”二字,眼睛忽闪忽闪着,喜滋滋地展示给明楼看:“明楼。哥哥。”他考虑到自己作为大哥的尊严,郑重其事地说:“以后‘明楼’不许叫了,叫‘哥哥’。”阿诚收敛笑容,眼神有些瑟瑟。明楼生怕吓着他,忙改口:“学字的时候念念就行,别让大姐听见。”现在阿诚连“明楼”都不能写了,只能写“元葭先生”……明楼轻抚着阿诚的字迹,想象着阿诚修长的手握着钢笔,沙沙地写在纸上,怀着满腔期盼和疑问,字里行间暗藏着情意和追问。但明楼不能回信。不光是信件拦截问题,他回了信要怎么说?阿诚会不会一时冲动就执意回国?国内现在这个状况,他决不能让阿诚回来。他摸出打火机,将信件一张张烧了,残灰倒进垃圾桶。头痛骤然发作,他紧蹙着眉,嘴唇发白,颤抖着手去抽屉找药,乒乒乓乓翻了好一会才找着,把水杯挪到眼前,他几乎拿不稳,一看却没有一滴水。他生生把药硬吞了下去。疼痛得以缓解,心里的悲痛却愈发剧烈。他低下头,望着垃圾桶内阿诚的信,已是一片余灰。1948年12月,新华社公布内战中43名国民党战犯,王雪艇位列第21名。第二年,南京被解放军占领,蒋中正败逃台湾,一众国民党大小官员被捕,王雪艇助手兼秘书元葭在列。☆、关押明楼被关押在南京,整整四个月。大约是他的职务还算有点高,他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待遇很一般,狱卒对他很冷漠。他其实是很镇定的,解放军来抓人的时候他甚至松了口气,无比配合,没有任何反抗。内战终于结束,他的祖国终于可以消停下来,舔舐自己的创伤。周先生说的“拨云见日”,总算是来了,没有让他等太久。然而他现在依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抬头看那高高的小窗口,斜斜的射进几缕阳光进来,他的高度,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他想,又是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晴天吧。拨云见日……云被拨开后,也就被彻底的忘记了。似乎没有人会来解救他。明台当年去了延安后,和他再无任何联系,一直到现在,他不知道明台身在何处,明台更不知道元葭是谁……或许除了周先生,现在没人知道元葭就是明楼,曾经的上海地下小组组长,眼镜蛇。但是周先生,明楼不能指望他能在百忙之中记起自己来,现在是建国的筹备时期,每一个人都忙得热火朝天。也就只有他闲着吧。他终于腾出时间来,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思念他的阿诚。他想起阿诚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他,几乎是带着颤音:“我信你。”还有那一次,他去莫斯科看阿诚,走的时候阿诚送他去车站,眼睛含着泪,对他说再见。火车开动后,阿诚站在原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他,并没有上前跨一步,眼中漫含千言万语,但终究只是看着他。他以为阿诚会跑几步,追几步,以表达些许依依之情,但是阿诚在原地没有动,他就这样看着阿诚离他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阿诚的反常他看在眼里,许多次的欲言又止,偶尔面对他时的走神,再加上好几次他看见阿诚在写东西,见了他却立即收起来。当时他并不知道阿诚内心的挣扎忐忑,差点以为阿诚爱上了别人,后来才知道阿诚在写的是给他的告白信,一直写了二十八封,却没有寄出一封。他一直哄着阿诚把信拿出来给他看,阿诚平常那么干脆利落的年轻人,居然扭扭捏捏起来,任他好话说尽都不肯,到了欣特布吕尔度假时被明台无意间翻了出来,那些信才算是真正物尽其用,见到了他的主人。明楼太低估情书的威力,他一封还没看完就已经有点抑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亲吻阿诚的冲动,如果不是明台在的话。他走到铁栏前,礼貌的将狱卒喊过来,询问能不能给他纸和笔。狱卒用怪异嫌恶的眼神打量他,他微微而笑,对狱卒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麻烦小哥了。”狱卒是个二十不到的小伙子,明楼的年纪可以当他的父亲了,他见这样的长辈对他鞠躬,脸上不免有些难堪。他用冷冷的语气说,“等着。”狱卒给他找来了一沓粗糙的纸,半瓶劣质墨水,一支老旧斑驳的钢笔,明楼接过,对他礼貌道谢,以床当桌,蹲着开始写他人生中第一封真正意义上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