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奴婢也只是奉命侍候陛下。”
后来朱弦来过一次,看见她,高杨便知道王晰已经回来了。那是他头一次和这个常年站在王晰身后的婢女相见,她盈盈一拜,见到高杨憔悴的面容,似乎也没有感到奇怪,她只是把一些伤药带来,递给了云岫,道,“奴婢是奉燕王之令,来给您送伤药的。”
他小腿上的伤要养上许久,头一周痛得生不如死,后来也渐渐习惯,身上除了小腿,还有几处擦伤,前几日红肿得可以,高杨却不愿上药,全部摔了个干净。
朱弦道,“燕王很担心您的伤。”
高杨在榻上坐了许久,冷笑了一声,道,“滚。”
朱弦没有再说话,向他行了礼,随后向外走去。
也正是那夜,王晰来了。
已是子时,高杨却还没有睡。满宫的宫人被他全赶了出去。或许是王晰默认,他们竟也听得他这命令。
宫内未曾点灯,他一个人坐在案前,静静地看着宫内的月光,如霜似水,流淌了一地。连上好的地砖都映出几分异色。
他已经几夜不曾入睡,只是一个人,这样地坐在这里,脑中画面飘忽,偶尔能想起从前的事,终于想起身时,却不慎摔倒在地。小腿处的伤磕在地面,疼得他背上冷汗横流。
地砖太凉,他却因那阵锥心的疼痛感受不到那股冰凉。
过了许久,高杨才从缓过来的神智中感到有人进了门。那一道阴影就落在他面前,月色将他身上的兽纹照得妖异,高杨抬眼时,正看到流在他长袍上的月光。
他嘴唇干涩,看不见王晰的神情,手指只是狠狠地抓着几案,冷笑起来,“燕王来了。”
“是来看朕的笑话的吗?”
他终于不肯再伪装,话语虚弱得可以,却挡不住那股深深的恨意,王晰却依旧只是停在他前面,没有任何动作。高杨试着用手撑起身体,却牵连到伤处,脸色一白,闷哼了一句,嘴唇颤了颤,还是强撑着开合,“还是您后悔了,终于要来杀朕了。”
小腿太疼,他气息不平地喘息着。
那时候王晰缓缓地蹲下了身,他没有看到他眼里的嘲讽,也没有看到他眼中的讥诮,甚至连怜悯、同情、轻视都没有。一概都没有,王晰仍然是那个温和而深沉的王晰。他的声音很低,仿佛高杨幼时听过的编钟,轻轻一敲,满室回响。
那时他整个人都被那仿若自亘古的声音镇在原地,取义了,只看字面意思就好。
自那以后,高杨仿佛真的换了一个人。
他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只是在宫内混沌地养伤,有许久不曾出现在朝堂之上。下一年春,他的伤总算好了不少,结的痂都已脱落,只剩下小腿仍需他静养,高杨看着宫内草木发绿,新芽抽枝,在大好春光里,听闻了蔡程昱被调离京城的消息。
那天,他被王晰叫了过去。跪下,脊背顺服,坐在高位的男人问他,陛下,您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蔡程昱离京已成定局,他能够如何,或许从今日开始,他身边的一切臂膀都已被彻底斩断,他只是垂首说,好,一切由燕王决定。
于是枝头的新绿逐渐转浓,他就这么熬过了一个个大好的春光。那一年的夏日,日头焦热得可以,他们浩浩荡荡地南下,前往江南避暑行宫。
断了的腿骨重新愈合的时候,有刺人的痒意,高杨在夜间常常难以入睡,只得倚着床榻,感受行宫外拂水而过的夜风。
偶尔,他也会披着外袍,去行宫里走走,云岫就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他并不在意,有时也会同她说上几句话。云岫在他身边跟了已有八九年,他淡淡地想,也许是这个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
他喜欢在某个假山的石块上坐下,池里的锦鲤都睡了,惟有一片圆月,在池水里被打碎,又重聚。
破碎的东西重新生长,只是在倏忽之间。他的小腿却还未愈合,那股惹人心烦的生痒,在每一夜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安睡,仿佛自他身体里抽出了什么东西,生长为新的枝条,连接断裂的骨节。高杨不知这是否是什么的预兆,只是在江南湿润的水风里,感到自己心中有某些东西死去,某些东西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