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咧的北风中,众人皆望向远处那浩荡走来的队伍,惶然不安地猜测着:梁城虽已被君王赠与秦王,但地动之事本就是秦国巫师所占出,秦军又怎会趁着如今地动之际,冒险前来接收城池?
莫非,果如王上所言,秦军此番想趁梁城之乱攻打韩国?定是如此!
众人的脸色愈发惨白起来,呜呼,我等之宿命,不是死在山崩地裂之中,便要死于秦军刀剑之下,真乃天要亡我矣!
这时,随着铺面而来的寒风和“吁”的一声,一匹率先疾驰而来的黑色骏马,在众人身前骤然停下。
马背之上,威风凛凛执鞭的中年秦军将领,以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视了一圈众人,声音洪亮喊道,“敢问诸位可是梁城之人?不知城中可还有伤者?”
众人久闻秦军凶名,此刻又正心寒胆战,岂有人敢与这秦将搭话?他们只纷纷嗫嚅着悄悄抬眼去看张良,一时只剩下重伤之人连绵不绝的呻吟声响起。
张良一言不发看向面前的秦将,飞快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带着这些伤者,从秦军手中全身而退。
秦将等了半息见无人打理自己,只得翻身跳下马往前走了几步,目光狐疑地绕过坐于地上的伤者,逡巡一圈毫发无损的张氏家臣后,将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张良,拱手道,
“我乃秦将蒙武,奉我王之命前来搭救梁城之民,未料义士已先行一步,敢问城中眼下情势如何?”
众人闻此言,登时神态面色各异,是来搭救我们的?有人不免愈发警惕,认为秦王绝不会这般好心,亦有流血不止之人压根顾不得这些,在寒风中眼巴巴望着那将领,只求秦军快些医治自己。
张良听完亦是惊疑不定,心情复杂地看向面前的蒙武,此人之父蒙骜,向来是秦君手中之利剑,视列国为眼中钉,当年韩国便被他接连夺走数座城池。
按理说,子肖其父,蒙骜死在攻赵之战争,蒙武必会愈发仇视列国。梁城虽已献与秦王,但以列国君王之心,他们要的只有城池和壮劳力,岂会派军跋涉来救城中伤民?即便秦王有所图,蒙武又怎会真心襄助敌国之民?
他暗叹一口气,以眼神安抚身旁众人后,勉力笑了笑,朝对方拱手道,“在下韩人张良,因家中薄有资产,便召集家臣前来拯救城中伤者,准备将他们带回敝处医治一番,不过,城中伤者并未救完,方才吾等误以为地动又至,这才奔跑出城”
话音刚落,乌压压的秦军已近在眼前,蒙武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过身目光炯炯看向秦军,以丹田之气吼道,
“众将士听令!戴好口罩,前锋与踵军即刻进城搜救生者,后卫速在城外平坦处搭棚生火,中军立刻随本将转运伤者至棚中,分卒负责熬药分发!稍后若有捡拾金银贵物,待离城后交由军法吏统计,走!”
其实,蒙武虽恨不得君王尽快灭掉六国,以报亡父中箭之仇,但他在接到“先救梁城韩民再攻韩”任务之时,蒙恬便奉命,将王上之意与九公子乃仙童降世一事,悉数告知自家父亲,如此一来,蒙武对朝中之事心中有数,自不会对君王之令阳奉阴违,如今一到梁城,便抛开往日诸国战场之仇恨,为拯救韩民而忙碌起来。
话又说回来,秦国虽要搭救先前不肯逃走的灾民,但并不会搭上秦卒的性命去营救,出发之时,嬴政便叮嘱过,救援一事尽力而为,秦军须先保全自身。
是以,几日前,蒙恬抵达紧挨梁城的秦国边境后,因不知地动究竟何时到来,便在边境扎营等候,派人每日附耳于地面听音,直到昨日,才听见韩境传来山崩地裂之声。
蒙恬亦提醒过他,按仙界神物之预言,韩国地动只会发作一趟,并不会反复。所以,待今日异响平复后,他才带军奔驰进城,一路竟未遇到半个韩军。
“喏!”,随着秦军震彻云霄的应答声,他们齐刷刷掏出一个个白色奇怪之物掩住口鼻,随着蒙武的动作,大部队立刻有条不紊四散开来。
众人见秦军竟真的朝城中疾步奔去,还有秦卒奔往于山间开始伐木,震惊得目瞪口呆之余,心头又情难自禁地、升起些许微弱而复杂的安全感。
对失去一切财产、身逢绝处的梁城百姓而言,他们虽感激张良和他手下的家臣先来救人,可众人心知肚明,以张大善人一人之力,即便他家财万贯,能救得他们一时,亦无法为数千人提供衣食屋田。
今日活下来,只是众人艰难人生的第一步,沦为流民,恐怕是迟早之事。
想到这里,许多人又忍着身上的伤痛,暗暗哭泣起来,早知地动真会来,当初为何不跟着他们逃啊
张良怔然半晌,这才仿若如梦初醒般急忙带着家臣,跟着秦军的队伍,冲进城中继续抢救伤者,有少数跑得早而未受伤的梁城百姓,也继续跟了上去。
眼下秦军反常之举,不免让梁城众人又惊又喜、又怕又疑地猜测着,看这架势,秦军似乎竟真要救他们?
从理智上来说,人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如今名义上虽是秦人,实则并未给秦国缴纳过一粒税粮,连供养了一辈子的韩国王室,此番都不肯搭救他们,秦王又怎会做这门亏本买卖?
可对身处绝境之人而言,但凡有一线生机在眼前,又岂能忍着不去牢牢抓住它?
很快,伤者中就有一个额头流血的老妇人,抱着怀中因疼痛哀嚎不止的孩童,壮着胆子迈出步子,扑到留下来看管他们的秦卒面前,凄声哭喊道,“军爷,快救救我女孙吧!吾等如今俱是秦人,求军爷救她一命呐!”
商君变法后,秦国实行耕战制度,国家并不会供养职业士卒,而是从各地征召百姓轮流参战,这些往日在战场上与对手杀红眼的士卒,其实大多也是出身贫寒的庶民,而此番君王下达的任务,是救人,而非杀人。
如此一来,他们便头一回在异国的土地上,流露出怜悯之心。
这名秦卒急忙扶起老妇人,指着那处正搭棚挖灶忙得热火朝天的秦军,宽慰道,
“阿嬷勿要急,我王此番命我等带来许多防疫药材与伤药,待灾棚搭好,便会为汝等包扎救治,再熬点糙米粥让大伙暖和身子,如今天寒地冻,汝等也怪可怜的”
老妇人听完这话,顿觉心头一松,竟立刻就将眼前的秦卒当成了主心骨,抱着怀中孙女又哭又笑道,“好,好还有药汤,还有粥吃,果然还是秦人好,还是做秦人好啊!那天杀的昏君,那该死的昏君呐”
旁的梁城人闻言同样惊喜不已,暗道秦国士卒并非传言那般不堪,百闻不如一见呐,心间紧绷的弦也随之松懈下来,一时众人纷纷跟着老妇人,边庆幸自己如今是秦人,边骂起了韩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