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不安的焦躁,此刻无望除去“灾星”的打击,让他心头不免方寸大乱,本该细思的话也登时脱口而出,“不九公子不但肖似赵王,臣初见九公子之时,便觉他与那赵王宠妃姜姬亦有八分相似”
华阳太后闻言倏地眯起了眼睛,政儿,这下你总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韩王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抬眼看了看嬴政,急忙伸出两只手紧紧捂住嘴,贼子,就算秦王不信寡人告发你之言,天亦要亡你!
昌平君猝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朝君王看去,嬴政却转身朝殿上走去,待端坐于椅上,才目光灼灼看向他,“是么?寡人竟不知,昌平君出使赵国,竟还能见到赵王的后宫姬嫔?”
如今列国待客之道一贯延续周礼,君王接待诸国使臣的筵席之上,至多会有歌姬以丝竹管弦之乐舞助兴,绝不会令后宫姬嫔现身于外臣面前。
昌平君能知晓赵王之姜姬是何模样,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他与那女子本就相识。第二,他在赵国地位超然,赵王丝毫不将他当成“外臣”对待。
若是前者,则意味着,昌平君早就知晓明赫与姜姬相貌相似,却将此事隐瞒至今,是何居心?
若是后者,昌平君更有叛秦通敌之嫌疑——试问世间何样之使臣,才会让异国之君以“内臣”之信任相待?
偏殿的扶苏,只觉得手心脚心都渐渐冰凉了起来,他将脸贴在明赫的襁褓上,慢慢感受着这份温暖——初见之时,便是他极力反对我抱回阿弟那日!
原来,昌平君在那时,便知晓明赫是赵王之子,是赵国“灾星”。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明赫究竟又是谁丢在路旁的,昌平君那日为何要再三劝他去祭拜阿母,甚至,若明赫不是小仙童,而确实一个能颠覆秦国社稷的“灾星”,他又该以何颜面去面对父王
扶苏慢慢地想着,“原来,我也是你设局的一环,原来,你非但对昭襄王与父王毫无感情,连对我亦毫无感情,我身上亦有一半楚人血脉啊那阿母呢?”
蒙恬于心不忍,忙压低声音劝道,“长公子”
扶苏摇摇头,又飞快抬起头,倔强地不让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我是父王的孩子,我来日还要守护嬴氏一族,守护天下万民,这点欺骗,击不垮我!
章台宫中,昌平君已从自觉失言的恼怒中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一听嬴政之言,便知大势已去。
如此一来,他反倒不慌了,边慢条斯理自顾自站起来,边怡然理了理衣襟,这才举步慢慢往前踏出几步,一如既往温和笑道,“王上派我前往魏国之时,想必就猜到些什么了吧?”
嬴政亦含笑看向他,就像从前信任他之时那般,颔首道,“赵离母子,钟离眜,吾儿明赫,吕不韦,还有,你将于郢陈之地叛秦。”
华阳太后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发白的骨节仿佛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但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韩王心头更是悚然一惊,忙悄悄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秦王早就知晓昌平君之事了,如此一来,自己透出这些“筹码”岂非一文不值?
秦王与寡人差不多年纪,为何有这般深的城府?
上天何其不公也!
昌平君心头亦是大震,他头一回认认真真,打量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君王,自嘲道,“王上果有昭襄王之遗风,当年,是臣坚信子必肖母,看走了眼。”
嬴政起身慢慢踏下殿阶,面上依然噙着笑意,“如此说来,表叔当年那一箭倒是白受了。若你将昌文君也绊住,再晚上半个时辰姗姗来迟,恐怕表叔如今已得偿所愿。”
昌平君轻轻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正是如此,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臣纵有悔亦晚矣!”
嬴政轻蹙剑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大秦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与寡人,皆待你不薄。”
昌平君仍是微笑,“嗟来之残羹冷炙,臣实在食之难安呐!”
华阳太后终于忍无可忍,起身斥道,“熊启,当年你祖父为讨好秦国,主动将你父送来为质,后来他又凭借黄歇之谋逃离秦国,昭襄王怜惜你母子二人无人可依,这才让你小小年纪受封公卿之高爵,嬴氏四代君王,从无一人负过你!反倒是你父,自他逃回楚国登上大位,便从此绝口不提要接你母子归楚之事,你不去恨他,反要恨善待你的秦国?”
昌平君抬眸瞥了她一眼,嘲笑道,“太后此言差矣!您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品尝过质子之苦,又岂懂我父之难处?他那时即便开口了,嬴稷那老贼便愿放我母子归楚么”
“熊启,休要放肆!”,嬴政罕见地在人前动了怒气,厉声打断他的话,面沉如水道,“寡人之曾祖父,纵便晚年受人挑拨负了武安君,亦未曾负过你熊启半分!你此生受尽昭襄王庇护,享尽嬴氏王族之尊荣,竟敢在寡人面前对昭襄王这般大不敬,你好大的胆子!”
昌平君慢慢袖起双手,漫不经心笑了笑,“王上啊,您本就该知晓的,臣若不胆大,又岂敢在这咸阳城中、秦王眼下,设下这一环又一环之计策?可惜啊,赵王愚蠢不堪坏我大计”
华阳太后含怒指着他,“熊启,昭襄王乃是你之外翁”
昌平君蹙眉不耐打断她的话,“在本公子心中,我乃楚国考烈王之嫡长子,而非秦国昭襄王之外孙!若无嬴稷那老贼步步紧逼,我的父王本可堂堂正正地带着我与母亲回到楚国,届时,我熊启绝非区区一个秦国昌平君,而是楚国之太子,来日之楚王!是他,亲手毁了本公子的大好前程”
韩王见状,忙往无人的角落悄悄爬了几步,边隔岸观火,边暗暗祈祷,“快打起来,尔等快打起来,最好两个一起去死如此一来,寡人也算一日而灭两大当世之枭雄了哈哈哈对了,韩非在秦国做郡守,没准寡人还能在他的扶持下,在这咸阳宫原地称王,也算是一报嬴政灭我韩国之仇了”
嬴政每怒到极致之时,反会愈发地冷静下来,他面无表情看着昌平君,并不言语。
华阳太后却在宫人的搀扶下,冷笑着慢慢走下殿,表情微妙地看着昌平君,“楚国之太子?呵呵!熊启,可惜在你那位好父王的心中,配当楚国太子的,并非是你,而是他回到寿春后纳李园之妹诞下的熊悍呐!他宁愿顶着无子的名声,宁愿立一个身世存疑的婴孩当太子,都不肯要你这长子”(1)
华阳太后这番话,终于击溃昌平君竭力维持的体面,他平生最难堪最不甘之事,便是此事!
熊悍的母亲曾是春申君府上姬妾,当年楚国坊间隐有传闻——熊悍并非楚王之子,而是黄歇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