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景云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景家窑也曾有过这样的场面,也曾过这样的荣耀,也曾有过一窑烧出白胜雪,一窑烧出千万彩……
每次开窑时她爷爷总是抱着她,让她拉开窑门,说她的手有福气,开出的窑总有好东西。然而回想起过去,好似很清晰,又好似很模糊,清晰的是永恒不变的情感,模糊的是关于景家窑的印象。
景家的窑炉有多大?一窑能烧多少件?一次要烧多久?成品率又是多少?当这些问题一股脑涌进景云脑海时,她赫然发现,本以为牢牢记住的事早已在慢慢淡化,她记得亲手拉开窑门要使多大的劲,却一点也不记得窑炉里有多少件白瓷、多少件斗彩,不记得斗彩要画多久,也不记得釉上彩和釉下彩的烧成温度各是多少。
这些混乱的信息绞成一团,最后只剩下她爷爷的那句遗言——景宝斋……要留住。
景宝斋还在,还是那栋楼,还是那个门头,一切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景宝斋其实已经不在了,它像一具早已死亡的空壳,外表越华丽,内在越枯萎。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瞬间,她惊出一身冰冷的虚汗,好在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可靠,崭新的圆窑,明艳的窑火,以及没有华丽的外壳也依旧辉煌的龙家窑。
一块手帕适时地递过来,熟悉的质感,熟悉的气味,她侧脸看去,身旁的阿开目视前方,只伸平了手臂完成这个动作。
她咬了咬下唇,刚想倔强地说自己不需要,阿开的手就向上移了半尺,不偏不倚地竖起食指在她嘴前比了个嘘声,覆着老茧的指腹轻轻在她的唇珠上碰了一下,像水一样凉。
景云仰头使劲眨眨眼,攥住手帕胡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龙千峰正好就叫到了她的名字。
阿开将手掌摊平,示意她将手帕还给自己,他全程没有看她一眼,但三个的动作安静得悄无声息,流畅得仿佛精心设计。
景云暂时顾不上想别的,大步上前走到龙千峰身后。小篱笆重新点了香,三炷递给师父,三炷递给景云,收徒是比祭窑更严肃的事,龙千峰上香后还需再拜窑神。
蒲团之上,龙千峰虽是不情不愿,但一拜一叩皆一丝不苟。
“告慰窑神,弟子龙千峰今日于龙家窑开山收徒,香火有继,传承有序。祈求窑神佑我师门,弘扬青瓷。”
景云紧跟其后上香叩拜,“弟子景云告窑神,今日入师门,敬业勤学艺,修德诚做人。”说来好笑,她自小就和瓷器打交道,也做过各种各样与瓷器相关的事,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一名烧瓷的手艺人。
三拜三叩,代表了对窑神最高的敬意,纵然是科技时代,手艺人对神灵的信仰,对祖师爷的崇敬也分毫不减,又或许仪式早已不再有祈福庇佑的光环,仅仅是对悠久文化的一种怀念与追思。
每个人都有追思的东西,对龙千峰来说,可能是技艺的巅峰,对景云而言,则是曾经的辉煌。
她的前额紧贴在地面的青砖上,窑室内的热浪翻涌而出,这是她第一次离燃烧的窑炉这么近,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重振景宝斋这么近。
***
祭窑仪式结束后,烧窑的工作就交给了魏师傅和另外两个徒弟,烧一窑青瓷耗时一天一夜,需要轮流值班看火添柴。
景云正式拜师,成为龙千峰的第十一位徒弟,排在小篱笆之后,隶属于大师兄阿开。
“等等……”景云提出质疑,“我不是您的徒弟吗?为什么隶属于阿开?”
龙千峰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很嫌弃地说:“你觉得以你的水平,我能直接教你吗?”
这话说得是没错,可如果她隶属于阿开,岂不是无时无刻都要面对他?想到这一点,景云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索性破罐子破摔,“以我的水平,阿开教我也是浪费,还不如让小篱笆教我。”
小篱笆是很喜欢景云,但此刻也只能无奈地摇头,“景姐姐,我虽然拜了师,但还不会烧瓷呢。”
倒是一旁的郝一百亟不可待地搓起手来,“嘿嘿,要不然我教你啊?”
景云左右看看,跟着阿开吧,很危险,而跟着郝一百吧,是膈应啊!她抬手触上额头,叩拜时留下的细微痛感还在,她蹙眉思忖良久,最终还是伸手指向了阿开,“那我还是选你吧。”
来都来了,拜都拜了,怎么着也要挖点龙家窑的绝技走,不跑空趟是做生意的基本原则之一。
被选中的阿开微微一笑,终于有了理直气壮的机会,“叫阿开师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