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权心里不免想起了万商曾经说过的话。
万商说:“让百姓自己去发现真相,他们就会无比相信那个真相。”
官府说墓碑是被发芽的豆子顶翻的,总还有人会将信将疑;官府说窗户上是鬼手印是用葱汁弄出来的,总有人会说:“也许葱汁能弄出那样的痕迹,但我邻居家的那个鬼手印肯定就是真正闹鬼了。因为她当时刚死了丈夫,她丈夫生前可好了……”
官府离着百姓太远,百姓心有敬畏,却很难信任官府。
这册子上的例子还有很多,詹权一个一个认真看完,然后表扬掌柜办事仔细。这话倒不是随口说的。掌柜确实办事仔细,册子上的例子一个个都被核实过,而且掌柜打着“公开公平”的名义,每回用第二种方式送出鸡崽,都会叫下属大声宣扬开来。
现在铺子外面都快变得和吉祥街陈平的馄饨摊一样了,成了南泽县一景。
天天有人围在这里,就为了听最新的“破除迷信”的故事。
而有时间蹲铺子外头的,显而易见是帮闲汉,十里八乡就没有他们不认识的。你以为他们听了故事就够了?怎么可能!这边听了故事,那边立马要找机会讲出去。
他们在南泽县下面的各个村子里乱窜,只为了讲些“先人显灵竟然不是因为不孝子丢人,而是为了孙子口袋里的一把生豆”、“午夜鬼手吓破下流胚子的胆,细究鬼手来源却不是贞妇的亡夫”之类的故事,成为人群中最闪亮的存在,赢得众人的惊叹。
因为这帮闲汉的存在,又促使了更多人来铺子里分享自己的故事以获得鸡崽。
所以,南泽县这边迅速进入了良性循环中。詹权一路从京城赶来,中途也下船去过别的开了免费送鸡崽铺子的地方打探,都他们的工作进展都没有南泽县这边快。
被未来姑爷表扬,掌柜心里没觉得骄傲,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挺好,没给主子丢脸!
很快,丁县令就知道詹权的存在了。
得知詹权是来自京城的公子哥,和铺子背后的主子有些关系,丁县令短暂地警惕了一下,唯恐这个免费送鸡崽的铺子不再免费了。后来见铺子里的一切还是照旧,百姓欢欢喜喜地领了鸡崽回去,丁县令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慢慢放下了警惕之心。
如果丁县令还寻思着要往上爬,他肯定要巴结一下詹权。或者就算不巴结,至少也要招待一下他,叫人在这里吃好玩好,大家混个眼熟,指不定就发展成人脉了。
但丁县令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躺平”了。所以他压根没去管詹权是谁。见詹权领着一帮随从今天去这个村子里赏景,明天去那座山里打猎,没有欺男霸女,也没有祸害百姓,他就假装不知道这伙人存在。
“二爷,您觉得南泽这边的火候够了么?”下属问。
因为下属是伪装成随从的,所以没有称呼詹权官职,而是喊了“二爷”。
詹权道:“再等等,等这些破除迷信的真实故事传出南泽县,我们就开始行动。”
詹权心里难免又回忆起了他和太夫人万商之间的对话。那一次他们交流正事,万商忽然问:“夭折的孩子不能葬在祖坟里,更不能立碑,这里头究竟是什么道理?”
詹权当时愣了一下,在心里仔细想了想,回答说:“好像也没什么道理。早些年打仗时,我们总是随军迁徙,我也算是到过不少地方,听过不少风俗。夭折的孩子不入祖坟,各地的说法好像都不一样。据我所知就有好几种,有说是因为怕坏了祖坟的风水。也有说孩子太小就死了,不设坟、不立碑,是为了和阎王小鬼说,他这辈子太短,不算,咱们重新来过。这样能确保这个孩子下辈子还是安安稳稳地投成人胎。”
万商若有所思:“所以,这个说法背后有嫌弃孩子的,也有爱孩子的。”
如果一边倒都是嫌弃的,觉得孩子小小年纪夭折非常晦气,或者认为孩子夭折就是对父母不孝,那万商还怕操控不了舆论。但世人对夭折孩子的态度都没统一呢!
有人嫌弃,有人深爱,这两种矛盾的情感背后是复杂的人心。
而人心越复杂,越说明这里头大有可为!
万商想起来一个例子,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在真实的历史上,考古学家好像就考古出了一座小孩坟,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座隋唐坟墓,墓主是个非常得宠的小姑娘,陪葬品非常丰盛,生前家世还很好。她的家人就不觉得给孩子安坟立碑会妨碍气运。
可见,人心一直都是复杂的,不会被一种论调左右。
万商便说:“如果我们把孩子夭折不安坟、不立碑的源头按到世家头上,说最早是他们提出来的,就是为了掩盖他们生出了畸形儿。然后什么给孩子立坟会破坏祖坟风水,或会妨碍这个小孩下辈子顺利投人胎,都是世家编造出来的谎言。说他们用这些谎言掩盖了他们就是想要把畸形儿痴呆儿无声无息处理掉的真相,民间会信吗?”
民间要是信了,这不是自下而上搞了舆论吗!
先叫民间意识到夫妻血缘太近会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尽量避免近亲成婚。等民间有了这份认知后,无论世家愿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到时候谁还在意他们的态度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