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驴车到公社后,才看出接人回京的待遇来。
县里来了好几位领导亲自坐着小车等在放马集公社,这还是贺庆等知情人不愿意搅扰河滩农场,硬是把地方定在了公社,让京里派下来的两个办事员颇为不满,认定松县的劳改干校肯定是个吃人的地方,其中之一是位四十来岁的大姐,臆测的眼圈都红了。
结果看到方同俭的时候,那脸蜡黄蜡黄的,京城的同志更认定自己所料不错,方同俭挺直的脊梁和矫健的步子都被两人认为是回京鼓舞起的那股子精神气撑起来的,不知道多感动哩。两位同志是个实在人,回去后的报告也如实记录,将松县领导的态度和初见方同俭的印象描写的入木三分,反倒让河滩农场在运动帮反扑“□□翻案”的浪潮中没受什么影响。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小汽车将方同俭和林星火一路送到林场火车站,从林场到省城,再从省城到京市,两趟火车居然都给安排的带门的列车员休息室。
林星火还是头一回乘坐这年月的“软卧”呢,那位谭大姐还很照顾她,估计是以为她是方老的孙女了。忙前忙后的,弄来的晚饭居然是黑面白菜鸡蛋馅的饺子。
方同俭倒乐的别人误会,连“小林”也不叫了,一口一个“星火”,要么就直接喊丫头。还假做威严的命弟子叫他“爷爷”,嘴里振振有词说“干咱们这一行的,那当爷爷的越过儿子直接收孙子当弟子的多了!师父怎么就不能当爷爷了?”一个文化人把搞研究说得跟干的是什么跑江湖行当似的。
老爷子一心想过把干瘾,且在外头叫“师父”也不合适,现在也不兴什么师父徒弟了,有心人逮着上纲上线的当真能给扣个“封建残余”的帽子……林星火边琢磨传承新页上新译出来的一个箓字,边从善如流的遂了老头的意。
自从林星火突破炼气高阶后,传承木书上新出现的内容就玄奥了许多,有许多内容是用一种类似花纹的文字记录的,这种文字描画出来有的似狐狸拜月、有的似落木枯藤……兔狲传承中也没见过,但据他说上古时候许多强大的古族都有自己的文字,这些文字类似于人类刻于龟甲之上的符文,是本族最接近“道”的符号。
方同俭在古符文上造诣极深,他也从未探究过林星火请教的奇特文字从何而来,像个得着新宝贝的孩童一般一头就扎了进去……相处下来,两人越来越有师徒相。林星火还郑重给不咸观的师祖去信求得同意,在山居摆了香案,敬过茶。但老头拧的很,他心里承认,但只说等他不连累弟子的那一日才算定下正式师徒名分,要求林星火当着别人的面叫他“方师父”……
从京城火车站出来时,一老一少都有些怔忪,恍如隔世之感自然有,可最多的却是‘京市怎么这么破旧、这么萧条’的疑问。尤其林星火,她的心绪起伏连远在不咸屯山居的兔狲都感觉到了。狲阿年特别暴躁,摁住庆忌吼了好几声,要不是庆忌把精怪村村长栽他头上,这一群精怪必须留人看顾,兔狲说什么都不会让林星火自己去京市。
京市这边给方同俭安排的住址还不错,是方家被抄没的祖产中最小的一座,虽只是个三合院,但住下两个人是足够了。且这三合院还颇为雅致,后院里造了一方小小莲池,讲究个花窗漏景,颇有江南之风。方同俭来回走了四五遍,尤其在莲池旁徘徊多时,跟弟子道:“这方小院是你太奶晚年颐养之所,是你太爷还在的时候亲手设计的……”
小三合院之前应该也是拨给某位领导居住的,屋子维持的还不错,还留下了一些基础家具,倒是省了林星火不少功夫。
上边给方老的工作是希望他能结合历史创作出一出符合红色精神的新剧目来,剧目通过审核后将作为明年国庆节的献礼之一请领袖检阅……林星火瞟了一眼新摆上的日历,有些恍惚:明年国庆——七六年的十一啊!
门口有站岗的守卫,方老不能自由出入,好在不限制家属。
从住进来的那一天,林星火就忙活开了,拾掇行李、整铺盖、生炉子、拉冬储菜、积酸菜……甚至还自己从郊外拉来黄泥砌了个大灶,连接上三合院自带的铜管,把土暖气给弄起来的。
外头站岗的警卫开始的时候还诧异,到第五天的时候见林星火爬到屋顶上换瓦片的时候都见怪不怪了。
倒是把头一个来拜访的客人吓了一跳,那人是个四十上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穿着中山装精神奕奕,对警卫员都十分和蔼亲切,还主动把自己带来的文件摊开让警卫检查,小伙子的文化程度不高,抄录文件名时耗费了些时间,这人还安慰了几句。
林星火在墙头上看见他登记的名字叫“林起云”,职位是文化组联络专员。这人一直走到院里才发现站在墙头拣瓦的林星火,当即唬了一跳,下意识的伸开手臂,嘴里叫着“小心小心,别摔喽”就跑了过来。
林星火忙摆摆手,示意自己能行,林起云还是不放心,拧着眉头道:“前头巷子里就有会修房子的小工,我下班后让他到老师这边帮忙弄一下房顶。”一个大姑娘爬这么高,摔下来怎么办,不成个体统。
方同俭嫌他跟小徒弟说话,不仅分小徒弟的心,还耽误干活——星火这丫头干活有章法,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昨儿还嫌他帮倒忙碍事呢,老大不客气的给老头撵回了屋子,门口的小警卫员都偷笑。
老头就在屋里叫了:“起……起云啊,进来吧。”幸亏小弟子贴心,紧着叫了一声“起云先生”,不然老头真不记得拜访的这人叫什么了。
林起云在屋里待了好一段时间才起身告辞,一口一个“老师”,看起来分外尊重方同俭。且此人很有文化,比起头一日过来安排工作的那什么校长更有墨水,方同俭倒与他有话聊,方老说什么他都接住,言辞儒雅态度温和,不得不让人心生好感。
听着这两个人交流,林星火觉得这位“师兄”比自己更适合当方老的弟子,毕竟方老教了她几年,她只对上古符号文字感兴趣,最大的作用也就是跟人形记录仪似的帮老人家记下了他十年的心血稿子。
“什么师兄。”方同俭笑了一声:“我原来也没在学校任过职,只不过是给机关培训过几堂课罢了。”也幸亏没做什么教授老师的,他好几位故交就是给自己的学生斗的家破人亡。
“不过这个林起云,”方同俭沉吟片刻,努力回想记忆中的形象,“可能是我从前没注意到,但确实应该变了不少,我记得没这么健谈,那时候出色的几个苗子里头没他……”不过敢这时候来瞧他的人,方同俭记下这个人情了。
但是吧,老头扭头就教育尚未正式拜师的小弟子:“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十年八年的交情,你知道他是人是鬼?况且就算几十年的情谊,说翻脸不还是翻脸吗。”
“你还小,纵然……”有些别的本事,“但识人上的学问还差得远呢,所以离院门外那些探头探脑的小子远点!要是有不长眼睛敢纠缠的,你就拿出你宁老伯教你的本事收拾他们!”
“宁老伯教你的本事”特地说的重重的,老头还挑了眉眼示意弟子,这意思明摆着让她只管揍,但要悠着点,用宁老的拳法打人不怕,只要别把人打坏了——十八岁的大姑娘长得太招人了,连站岗的小同志都会趁换岗时偷瞄一眼呢,更别提那些家长被下放缺了管教的大院子弟了。
方同俭也是打年轻过来的,早年追求者众,闹出过好几次事故,生生把他个毫无风花雪月心思的书呆子‘捧’成了四九城里出名的“风流人物”,最是知道花儿无罪、蜂蝶贪新的道理。虽说年代变了,但这喊着唱着“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年月对女孩子的名誉仍旧苛刻,老头可不想让弟子好端端一朵出水芙蓉沾上一点京里浑水的臭味。
“要不然你也吃一丸那个药。”老头重头又扒拉了一遍老友家的子孙,心里觉着还是没有个能配的上他孝顺弟子的儿郎,不免对藏起来的带林星火回京的另一个盘算有些焦心:这孩子今年十八,有那刻薄的人说乡下二十没嫁人的闺女就是老姑娘,不咸屯大队倒不会这么着,但他们一个个的都管丫头叫“姑”,压根就没生出那副给“姑”操心婚事的心,唯一跟方同俭有同样心肠的陈支书还把这事托付给他了——当然,就算老支书不提,方同俭也不同意弟子在屯里找对象,乡亲们都很好,有好几个后生还很得他喜欢,但老头就是固执的觉着不匹配,配不上!
要搁在几十年前,他唯一的弟子就相当于方家嫡长女,什么青年才俊嫁不得,或者更狂妄一些,什么年轻有为英俊高德的后生不能招赘进门?
即便是现在方家败落了,方同俭瞟了眼后院那方小小的莲池,心下底气又足了起来,那也不能有丝毫马虎!
方同俭愁哇,他一辈子没成亲最是知道这里面的滋味,尤其是遇到沟沟坎坎的时候真需要个慰藉,老头既不想弟子受自己受过的苦,又顾忌着丫头那些神奇的本事更想寻摸个般配的——不管哪个时候,京城都是奇人异事最多的地方儿,若是在这里都找不着合适的,其他地方就更难了。要不是为这个,方同俭本来是不打算带孩子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