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势一转弯,进了一条窄巷,这才没那么吵了,不必互相贴在耳边也能谈话了。
泳柔问:“你记得这是哪里?”
“记得。”
这是高一那年正月初五游神,周予撞见泳柔偷听冯曳她们谈话的那条窄巷。
“对了,好像也没问过你,你那次忽然跑到岛上来干嘛?给你们社刊拍素材吗?”
周予牵着她的手不放。“不是。”
“那是来干嘛?”
“来见你的。”
她又觉得要动弹不得了,被面前的赤褐色眼眸一望,心也乱跳。高一寒假,那是多远以前了,那时候她们不熟的……她以为她们不算很熟。她想起那年大年三十周予打电话给她,傻兮兮地讲焰色反应。
她那狂乱的心真要跳出嗓子眼了,像一张嘴,就有烟花要从她嘴里冒出来了,要咻地升空,滋哇地反应,炸出青的红的黄的紫的,然后喜悦地、甘愿地化成星点了。
这面前的琥珀。她想。这面前的琥珀闪着的光也许是属于我。
她期期艾艾地问:“上次你说要和我上一所大学。”
“嗯?”
“为什么?”
周予顿了一顿,答:“怕不能每天见到你。”
她再要问,为什么?见到我有什么好的?
还没问出口,遥遥的有一支熟悉的曲子播送,她们相视着的目光都迟疑地一闪,向巷口扭过头去,那音乐越来越强,像远方奔涌来的浪,浪头升高,逐渐盖过其他杂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合上了节奏。
她们错愕地对视,前后奔出巷子,一边遥望,一边挤过集市,往广场尽头的戏台子跑去,人流也向那边涌着,都争着去看台上开幕的表演。
终于,她们挤到视野开阔的地方,果然,那远远的活动脚手架搭起的简陋舞台上,土气的大红色帷布与“元宵喜乐”的四个不同颜色花字底下,三个年轻女孩正在昂然唱着一首于此地格格不入的流行歌。
纪添添一手在胸前握成拳头,全情投入地唱着:“那是谁说,女孩没有rock’nroll?”
泳柔与周予震得说不出话来,再次望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台上的三个女孩整齐划一地跳起自己设计的舞蹈动作,齐声高唱:“你可以,我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的shero,像女王挥舞着骄傲披风。”
包围着舞台的观众们随着这动感音乐打着节拍,幼童被家长举过头顶,咿咿呀呀地举着拳头。泳柔的眼眶湿了,激动得快浑身发抖,灰姑娘实现了她的梦想,以一种别开生面的形式,在长大成人之前,有人呵护了她心底最纯净的那一瓦琉璃,令她永远能够仰头望到18岁那年的蓝天。
剪头婶坐在唱片机旁看着台上的演出,匆匆赶回的两个年轻人目瞪口呆,她晲他们一眼,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岔开的腿抖动起来。在她心目中,这台上青春洋溢的演出无疑是由她一手成就,可她却忽然感到这一切离她愈来愈远,方才在观众席里打了一半的瞌睡再次袭来——她近来总是瞌睡,精神不好,昏昏沉沉。要强了一辈子的她已开始隐隐感到自己老了,早几年忽然肚子越来越大,令她高大匀称的体格败坏了,脚上糜烂的皮肤病又反反复复,敷了各种中草药、请了仙也不见彻底好。以前她健硕得从早到晚精神奕奕,现在每天吃了饭都昏得马上躺下睡去……她知道许是哪里出问题了,许是衰老就是如此。
她也不畏惧什么,不畏惧了一辈子,当然也不会畏惧老。
她得意地笑望着台上的女孩们,心道自己年轻时也像这样,她们那歌词唱得也多好的,虽然她听不太明,什么像女王,什么不退缩……她想着想着,半阖上了眼皮。
39-1
元宵大集的种种记忆中止于忙乱的呼喊与疾跑,再后来场景切换,南岛县城医院的走廊通铺水磨石地板,尽头薄而廉价的铝合金推拉门顶部贴着“点滴室”的红字,周予用手指轻轻推了推门诊部外皮剥落的老式木板门,疑心此地真能发挥治病救人的功效。
她回想钟琴就职的医院这两年新盖大楼,墙体与仪器洁净冷然,令人毫不怀疑戒卫森严让死神难以侵犯。
听了小奇描述的种种过往征兆,周予说:“可能是糖尿病。”她陪外婆与这种病做了多年抗争,因此有所了解。
齐小奇的阿嫲一直半昏迷半醒,偶有呓语。有几个大人来,分别是方泳柔的大伯、母亲与齐小奇的母亲。周予感到困惑,私下问泳柔:“你们又不是亲戚,你妈和你大伯为什么要来?”
泳柔说:“剪头婶的儿子死了……就是小奇的爸爸,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觉得泳柔答非所问,她不了解这种乡邻间的关爱,无亲无故,为何要负担对方的生活?
泳柔的阿妈见了她,神色些许尴尬,小心地问:“你和阿柔她们一起出来,你妈妈知不知道?”这一问,仿佛钟琴的魂魄凭空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往后扯去,硬生生隔开了她与眼前这帮人。她颇感到窘。
医生来与大人们谈话,怀疑是糖尿病引起的高渗昏迷,小孩们被隔绝在谈话圈子外,只有竖起耳朵听的份:“……先观察几天,等老人清醒,建议还是到大医院去检查。”
添添当即表态,声音大,语速急,生怕大人们听不见她说话:“到市区医院去!我找我妈妈,介绍最好的医生。”
大人们望向她,眼神中流露出温情,泳柔的阿妈柔声劝她别挂心,只管读书就好。添添的眼眶含泪了,她的情绪总这样丰富,霎时来去:“要不是阿嫲帮我们上台……”小奇揽住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