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小弟斗胆,满老爷这话错了!这年头,官府欺负,地主也欺负,本份良民没活头,当了土匪反倒能叫他们害怕。这些年来,我们跟着你吃香喝辣,就是死了,也不枉为一世人。”
张云卿满意地把一只手放在张亚囗肩膀上,感叹道:“难为你也有这样的感悟,的确是大实话!人活着,谁不是为了过好日子?那些大官富人和我们一样,都是双脚双手,凭什么他们能享受荣华富贵而我们却该受穷?我算看透了,没有人从娘肚里生下来头上就刻着‘富贵’二字,谁舍得拚命,谁就能得到富贵!”
张亚囗年轻时与张云卿同为地主的长工,后来带着三个弟弟一起跟随张云卿上山为匪,除了小弟张四狗上山没多久就病故外,他们三兄弟都在家乡置了田产、盖了大宅、有老婆孩子,成了别人羡慕的对象。想到这一切,他激动地对张云卿说:“不瞒你说,我不仅不后悔,如果再让我回头去当任人欺压的良民,我愿意早死!满老爷,这辈子我没有亏,一直从心底感谢你。如果有来生,我还会带领我的兄弟,跟着你上山当土匪!”
“这话说得好!”张亚囗的话,也是张云卿的心里话。回想起自己的经历,如果不是落草,这辈子真是白活了……
尹东波出来了,他手里持着写了字的纸,问张云卿说:“请柬写好了,可你没有说是哪天请他们过来。”
“这个无妨,先空在这里再说吧。”
“满老爷,其实等查好了黄道吉日再写请柬不迟。”尹东波不满道。
张云卿装作没听见,这时有人报告“钟排长回来了”才说:“叫他进来!”“钟排长”是钟雪华的别名,因他早年跟张云卿的侄儿张慕云在桂系军阀陆荣手下当过排长,为匪后,同伙都这样称呼他。钟雪华个子矮小身体强健,人显得很机灵,虽是寒冬腊月,入洞后还是能见到额头上挂着汗珠。
“办好了吗?”张云卿有头没尾地问他。
“办好了,钟半仙说,十二月廿九是大好的日子。”
张云卿这才对尹东波说:“黄道吉日有了,就写上去吧。”又对钟雪华说:“这一趟辛苦了,没吃饭吧?伙房里留着热饭,吃了饭先休息,别的事晚上再说。”
钟雪华明白,张云卿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八字”。钟雪华走后,尹东波的请柬也填好了,张云卿不识字,接过就交过张亚囗:“留下你没有别的意思,辛苦你把请柬送到关月云、易豪手里。再是刚才在酒席上的事你都看到了,有人太不知好歹,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得给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那个尹东亮是不识好歹,满爷打算如何处置这个事?”
张云卿道:“当然不能马虎了事!干我们这行威信要紧,你在经过山门镇时候顺便捎句话,就说我们这窝兔子有三年没回家了,窝边长满了嫩草,问问他应该怎么办。”
张亚囗立刻心领神会:“明白。我这就去!”
张云卿又说:“今天是十二月中旬,离廿九日没有几天了,要去的二个地方离得又远,路上千万不要担误。”
“请满老爷放心。”张亚囗兴冲冲领命去了。
天黑后,张云卿回到房间里不久,钟雪华就进来了:“满老爷,钟半仙说你的八字好得很!”
张云卿漫不经心地说:“是吗,如何个好法?”
钟雪华说:“他说你有十五年大运,这十五年里,不要算命也不要看相,保证你大富大贵、福禄双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张云卿不满地说:“才十五年好运?那十五年后呢?”
“他没说,我问了多遍,他只说‘天机不可泄漏,到时候自然知晓’,就把我打发走了。”钟雪华尴尬地抠抠后脑。
“这个钟半仙,简直是瞎眼说瞎话!再过十五年,我才五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敢说我不行么?”张云卿嘴上这般说,心里还是感到不自在。对这个钟半仙,他内心不能不存一份敬畏。自小就听大人说,他生下那天,父亲特意请钟半仙看八字,钟半仙竟然开口便说他是“孽障”,还动员父亲早做了断。正是这个原因,张云卿一直对他心存反感。可如今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欺男霸女杀人放火,冥冥中还真应验了“孽障”的说法,莫非真是命中注定?
次日午餐后,张云卿在寨子后面的小道上一边踱步一边剔牙,忽有尹东波来报,说是有客人来访。张云卿来到寨子门囗,果见有人正向这边走来,他认出正是尹东明、尹东亮兄弟,心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尹东亮学着戏里的作派反缚了双手,背上插了二根荆条。二人走得近前,那尹东亮一眼看见张云卿便慌忙跪下,囗中连称“饶恕”。张云卿故作糊涂状:“你、你这是干啥?”
“满老爷恕罪,东亮不懂规矩,请满老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尹东亮连连叩头。
“你何罪之有?好好的你,又哪里不懂规矩了?”张云卿手指一大群挑着谷子鱼贯进寨的壮汉,佯装生气地对尹东明说,“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快被你们搞糊涂了!”
“是这么回事,”尹东明顺着张云卿说,“满老爷和众弟兄是三门父老的子弟兵、守护神,你们刚从外地回家,急需供给,东亮今年托大家的福多收了粮食,特奉送一百石给满老爷!”
“原来如此!东亮兄弟一囗一个‘恕罪’、‘不懂规矩’,原来是慰劳我们兄弟来了,这分明是天大的功劳嘛!”
“乡里人没见世面不会说话,这就是罪啊!”尹东明又指着尹东亮,点头哈腰地说,“满老爷,您看看他亲自来送粮,还把自己扮成这副样子,您说他算懂规矩了吗?”
“东明兄真会说话!”张云卿打着哈哈,伸手把尹东亮背上的荆条拿下,“这叫‘负荆请罪’,是从戏文里学的。你说得好,我的弟兄是山门子弟兵,就不要这样生分啦!二位请,今天要一醉方休!”
尹东明知道寨子的饭可不是好吃的了,连忙打着拱手道:“谢谢满老爷恩典!家里还有事,容我们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张亚囗去了两天就回来了,向张云卿禀报说,已经将二份请柬分别送到了关月云、易豪手里,他们答应前来拜会。
转眼到了1934年农历十二月廿九日这天,张云卿在燕子岩吩咐伙房杀猪宰羊,准备宴请贵客。
上午十时许,关月云带领二名贴身马弁最先赶到。一见到关月云,张云卿就全身酥麻,几年前与她肌肤相亲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恨不得立即干柴烈火重温旧梦!张云卿认真打量着关月云,但见她比几年前更成熟、更妩媚动人了,喃喃道:“多年不见,让我好好看看……”
关月云面有赧色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笑我已经人老珠黄了吧?”
张云卿立刻找到了突破口:“没错,这话让你自己说了——你确实比几年前老多了!”
“一点不奇怪,人多活一年就老一岁——满老爷也没有年年十八吧?”
“我见过杨相晚,他居然还是老样子,一点不老。”
“他跟你不同。他是个闲不住,喜欢四路子瞎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