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还没多久。刘小萍一直都在琢磨那挂着铜钱的红绳。她趁着没人在,把衣服穿好,将帽子和皮手套戴好,围巾也缠了三圈。她往外走。有个小护士拦了她一下,问她干什么去。刘小萍说,去上厕所。护士刚从护校毕业没多久,脑子里缺乏社会浸淫许久后成型的复杂,点了点头,就放刘小萍走了。刘小萍在医院附近拦了辆电动三轮车,冬天加了一层薄薄的棚,但是钻进去还是刺骨的凉。刘小萍报了街道地址,一路颠簸着。下车的时候,司机师傅看她挺着个大肚子还搀了她一把。我俩婚后住我单位的配房,在四楼。楼梯是实心水泥的。因为总有人家堆积的冬菜和腌缸被半夜偷走,所以大家都心知肚明地不再把东西往外放了,楼道因此空旷,跺跺脚便会有回声,除此之外还有没消散去的酸菜味。刘小萍那时候就觉得肚子里已经不对劲儿了,她兜着沉甸甸的肚皮,一边爬楼梯,一边冒汗,据她说,她打算把那个能保佑她的信物拿了就重新回医院。她也确实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的日记本下面找到了它。她慢腾腾地下楼,浑身被厚衣物裹了个紧实。她下楼梯下得很艰难,因为羊水破了,她心里在想我,想着自己嫁给的男人竟然忘记给她带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下了楼,有点站不住了,但还是打开单元楼的大门一头扎进风雪里。她疼痛难耐,碰倒一辆快散架的旧二八自行车。紧接着,她滑了一跤,挣扎着想起身时,一片氤氲开的梅红泅在积雪上。等她站起来,她看到站在破纸箱里的那个黑得像土豆似的男童,不嫌他又冰又臭,径直将他搂进怀里。她的肚子塌了,平坦了,我儿子从母体的窟窿里钻了出来,没成活,被医生套进一口小小的编织袋里。刘小萍抱着那个脏臭小男孩,眼眶红着,把他推给我,说:“郑祎,这是郑砺山。”这两件事实际上并非同时发生,只是我记忆中的场景混淆了,而我总把它当真。我爱人刘小萍在腹中胎儿足月的时候,趁好不容易集齐的全家人懈怠的片刻,偷着溜出医院,打了一辆三轮车回家拿一条我从未见过的穿了一枚古铜钱的红线,下楼的时候接连摔了两跤,每次都直接滑到最后一节台阶上,后来她迎着暴风雪走出门,虚脱似的仰身躺在雪地上,眨着眼睛看浑白的天空,最终被路过的好心大爷送去医院。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刚带来几个我们子弟高中的同学,全是a型血。护士语焉不详地望了我一眼,直接领了两个去献血。我爸妈和她爸躲在医院走廊的尽头,唉声叹气着。我有点紧张,搓着手在手术室门口踱来踱去,我对那护士羞赧笑笑,想显示自己初为人父的雀跃,迫不及待搭讪道:“您说我爱人什么时候能生完?”那个没什么智商的小护士有些疑惑,干脆地对我说:“生?大人都快保不住了。”我脑袋轰鸣起来,天车穿过我的脑髓。过了一会儿,两个大夫走出来,说:“是个男孩,但没救回来。它就摆在里面,你想看可以进去看一眼。”我摇了摇头,但盯着半开敞的手术门,我看到一块布裹在那紫色的婴儿身上,然后它被塞进一个袋子里。男医生看着我叹了口气,开了死亡证明给我确认。上面姓名是无,年龄是零。我说这不对,我站起身,一言不发地从他前胸口袋抽出那杆钢笔,把纸撑在手掌上,压着晃动的手腕把“无”字划去,把它原本的名字填上。这事过去之后的一年里,我和刘小萍都没主动开口提过。我妈和她的关系开始恶化,常常私下数落我娶媳妇没眼光。在我妈眼里,我在身高和外表上精准遗传了她和我爸的精选优质基因,除此之外还是老郑家唯一一个大学生。在和刘小萍交往之前,我有过一个很吉利数目的女朋友们。年夜饭的时候,我妈会问,郑祎,你之前几个对象来着?六个还是八个?我一偏头,就能看到刘小萍僵滞不快的黑脸。等晚上回家,她就开始发小脾气,说,和我睡什么?找你那六个八个去。我妈她在我百天的时候专程找先生算过,半瞎瘸腿的算命老头说我郑祎命里就带女人,是风流命。这在我周岁抓周时一把摸到我没出嫁小姨的肩头得到了佐证。我也的确从小就招惹女人喜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只要是女人都爱和我讲话。只有在工厂最上方开天车的刘小萍她妈穿着件洗得泛白的工作服,笑盈盈望着我,一言不发。我和刘小萍爱情结晶夭折那整整一年里,我们都很在意彼此的想法。我也变得老实,干脆买了副金边平光镜戴着,提防来自刘小萍暗示我和别的女性眉来眼去的指责。甚至在有刘小萍在场的情况下,我还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对人家女士介绍:你好,这是我爱人刘小萍,在春雷子小学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