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梅就不只一次见过李留弟被那些小孩欺负,被推倒在地,一身的灰泥,却咬着嘴唇硬是不哭出声来。那时候,她真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拉起人,用手帕擦干净她的手脸,再塞块糖给她,迎着李留弟崇拜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像是圣母一样圣洁,就是别人,也说她善良得像天使。是的,她可怜李留弟,想要对她好,但就是徐梅自己都不敢否认,今天这事儿她是真心想帮李留弟还是只想利用她。想去读工农兵大学,想复习英语,在胜利二队,她也真是没有别人可请教了。想想沈教授含糊的拒绝,徐梅只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不管她有没有利用,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利用了李留弟呢!可是现在,这个她觉得可怜什么都不懂得的小姑娘,居然说没关系,说是不是利用都没关系,只要帮到她就好了。这、这哪儿是一个小可怜说出的话?怔怔地看着李留弟,徐梅只觉得自己该重新评估这个不太爱说话的小姑娘,或许,这个她以前觉得有点笨的女孩远比她想得更聪明,也更看得高,要不然怎么会说出刚才那句话?“留弟……”低唤了声,徐梅半蹲下身,平视着李留弟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徐梅……”徐梅和李留弟同时扭头看去,李留弟还没有想起这人是谁,徐梅已经忙站起身,笑着招呼:“文轩,是你啊!是——来找我?”“嗯,”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笑着推了推眼镜框,看起来很是腼腆:“我想问你借一下字典。”徐梅忙点头答应,回头看了眼屋里,又迟疑:“我得先送留弟回家,一会我回来再拿给你好吗?”“没关系……要不,我和你一起送吧!”年轻男人带着几分讨好地问着。徐梅笑笑,牵了李留弟的手走出院子,却没和年轻男人并肩走,而是带着李留弟走在前面,男人也没有追上前来,只是慢了半步跟在两人身后。李留弟就一直回头去看戴眼镜的男人,她回头回得太频繁,男人忍不住低头看身上是不是哪脏了,还下意识地去摸脸。徐梅也有些羞恼,扯了李留弟好几下,李留弟这才回过头,眨眼着,低声叫出来:“胡文轩!”啊,她想起来啦!这个男人不就是那个考上北大的知青嘛!在知青返城的两个多月前,胡文轩考上了北大,赶在知青大返乡之前回了城,她隐约记得胡文轩返城的那天,很多知青送他,不知道是因为胡文轩考上的是北大,还是因为看到胡文轩离开,知青们触景生情,想到自己了,总之那天哭得很多,连跟着去的何海燕也痛哭失声,还是郭志国把她送回家的。然后过了两个月,何海燕就跳河自杀了,那时候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李留弟之所以还能记起胡文轩这个人,也是因为何海燕的事儿。因为后来村里人说郭志国要不是和何海燕有事儿,怎么那天会是郭志国送的何海燕回家呢?那时候何家还要找郭志国拼命,可知青们都返了城,他们又上哪儿去找人?到最后还是就那样不了了之了,何海燕就那么白白死去了。想到那些事,李留弟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垂下头去不吭声。徐梅却当李留弟是被她扯生气了,不由扯了她的手一下,又低头看她。被徐梅用探询的眼神看,李留弟忽然就笑了。不管徐梅是不是利用她,她不在意,至少,徐梅是打你个不着家的不知道徐梅的心意,可李留弟愿意当把神助攻——是这么说的吧?哪怕两个年轻人根本就是不太互相说话,她在中间掺和着也让两个人搭上了话,虽说不像后世电视剧里一样情情爱爱的,而是这道数学题,那个英语该怎么说之类的话题,听得李留弟都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可到底还是一路上没有冷场。李留弟特意走得很慢,原来十来分钟就能走完的路,足走了半个小时,眼看着要到家门口了,她忙松开徐梅的手,挥挥手:“小梅姐,我回去了,胡大哥,你送小梅姐啊……”不等徐梅说话,她就往李家门口跑去,徐梅有些好笑,不是不明白李留弟打的什么主意:真是没看出来,这孩子居然这么早熟……“你小心……”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一脚迈进门的李留弟身子往后一仰,竟像是要跌倒似地从门里跄踉着后退出来。徐梅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跑过去,还没跑近,就听到女人尖利的叫骂声:“死丫头,你还知道死回来啊!你说,一天都跑哪儿混去了?这都几点了?一堆衣服还没洗,你是找揍是吧?!”随着喝骂声,一只鞋飞了出来,李留弟倒是机灵闪过了,那只鞋却正好打在冲过来的徐梅身上。那只鞋也不知踩过什么地方,砸在身上就是一个脏脚印,还带着一股臭猪粪的味道。徐梅多爱干净的一个上海女青年,当时就要吐了。哪怕是下乡也有四年多了,可这个味儿……捂住鼻子,她顾不得别的,先拿手帕一个劲地擦身上的脏鞋印,还没擦干净,白玉凤已经从院里冲了出来,一个箭步,先就拧住李留弟的耳朵了。一看白玉凤拿着扫帚疙瘩往李留弟身上拍,徐梅也顾不得擦身上的鞋印了:“白大嫂,你这是干什么啊?怎么能打人呢?”扭头一眼扫到徐梅身上的鞋印,白玉凤立刻咧嘴笑了,半点情面都不留地啐道:“呸,我打我闺女,关你啥事呀?要装好人,别处装去,我这里不留那庙里的观音娘娘……”脸上被说得直发烧,徐梅也发了狠,抓住白玉凤的手,就是不让她打李留弟:“打人不对!你这样就是往哪儿说都没理啊!白大嫂,留弟是你养女,又不是你的阶级敌人,你不能这么虐待她。”“虐待?啥虐待?”白玉凤笑得不行:“别和我一农村妇女说那高深的话,咱没学问,听不懂!我就知道,我八辈子贫农!咱贫农做事儿就没有错的时候……”斜眼看着徐梅,白玉凤哼哼道:“俺们乡下就是这样,谁家孩子没挨过打啊?不像你们城里人,个个娇生惯养的,我们农村啊,不干活就没活吃,像死丫头这样不着家不干活还带着狗屁外人回家欺负自己妈的那就活该挨打……”猛地甩开徐梅的手,白玉凤咬着牙狠狠地抽了两下,李留弟没躲过,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却硬是咬牙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