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想不明白,谭申到底为什么会变了。他总觉得,即使谭申是一个直男,即使他拒绝接受他的感情,也不至于突然变了一副模样,仿佛突然就烂掉了。隔了那么多年,顾方圆终于得知了真相。他甚至并没有多意外,也没有多怀疑,因为按照谭申的性格,他能干出这样的事。很多年前,谭申瞒着他被造谣被觊觎的事,选择自己去和那群人打架。很多年前,谭申瞒着他家里人不愿意为他出钱的事,直到缴费截止后的第二天,才平静地告诉他真相。谭申的性格是很拧巴的,他很不愿意向他求助,也很不愿意和他坦诚沟通,他宁愿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等事情过去了,再说出来。这种性格,说得好听点叫“大男子主义”“能扛事”,说得难听点叫“自己找罪受”。明明两个人互相沟通下,能够解决这个难题,或者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但谭申不愿意沟通。但顾方圆没办法埋怨谭申不愿意沟通。谭申在过往所做的所有事,最初动机是不想连累他,尽管他选错了方法。因为不想让顾方圆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家人身上画太多钱,而隐瞒了弟弟的病情,而想方设法地与他保持距离,而在每一次获得“赠予”后绞尽脑汁地伤害他、推开他。顾方圆其实隐隐约约有感受到谭申的拮据,但他以为那只是因为谭申和女伴相处、开销变大,顾方圆甚至曾经做过将自己的副卡塞给谭申的事,但谭申十分愤怒地将副卡塞了回来。他不想花他的钱,但到最后还是花了。就像他不想伤害顾方圆,但最后还是伤害了。如果是十年前,顾方圆一定会杀到谭申的面前,狠狠地骂他一顿,然后抱住他,甚至原谅他。那时候的他还很爱他,会因为爱他,而选择包容他性格上的缺点、体谅他所有的难处、寻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留在他的身边。但现在是十年后了。他很惋惜他们之间曾经青梅竹马、肝胆相照、相互扶持的感情。但也止步于惋惜了。他很感激他当年没有选择拖累他,一个人扛下了家里的事,还因为不想让他受到波及而试图推开他。但除了感激,好像也没什么能做的了。顾方圆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在下车后一个人回了房间,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任闻正的电话。任闻正似乎也有预感,也可能是通过跟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大致猜到了什么,他电话接得很快。“闻正,我就问一个问题,当年你查谭申的时候,是知道他的窘境的,对吧?”任闻正沉默了几秒钟,说:“我可以说谎么?”他什么都没有回答,他什么都回答了。顾方圆的视线落在了床头的玻璃杯上。那是一款一点也不高大上、平平无奇的、廉价的玻璃杯,它的前任们曾经被顾方圆无意间打碎过无数次,但每一次,任闻正都会重新买回来同样的新的、放在那个位置上,只因为顾方圆很喜欢它。这些年,任闻正对他是真的很好,好到顾方圆明知道他做错了,依旧说不出愤怒的、指责的话。——任闻正做过很多远低于道德水平的事。——但任闻正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他好。——他们都一样,出发点都是为了他好,只是结局不同,一个人伤害了他,一个人拯救了他。顾方圆最后叹了口气,说:“我想给谭申打个电话。”任闻正又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是笑了,他说:“我可以旁听么?”“你知道的,我爱的人是你,我不会被他拐跑的。”“如果谭申此刻穷困潦倒、精神失常或者濒临死亡,你会不会为了他而憎恨我,会不会为了他选择短暂地离开我?”“那些情况并没有发生,我无法预判在那种情境下,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也无法预判,”任闻正温声说,“所以我阻止了那些情况出现。”“我出了钱、给了他脱离原生家庭、选择出国的底气。”“在得知他精神出了问题后,我为他沟通了知名的心理医生。”“甚至,我还注资了他签约的经纪公司……”“顾方圆,我把他养得很好,你看他,一点也不狼狈。”
顾方圆攥紧了自己的手心,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去质问任闻正:“在你的眼中,人还是人么?他只是你的情敌,而你好像把他当成了模拟人生系列游戏里、可以被随意参控的‘玩具’。”他活在“任闻正很温柔”的假象里太久了,久到几乎忘了任闻正从一开始,就是高高在上的那类人,是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的同理心和怜悯心的。顾方圆久久没有说话,任闻正又开了口:“我如果不管他,他会变得很狼狈的,说不定会死掉。”“……他好像,是因为你,而变得那么狼狈的。”“的确是,”任闻正的声音真的动听,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顾方圆都不太喜欢听,“我夺走了你,我断绝了你们之间的联系,我让他以为你死了、还是因他而死……不过,我的大少爷,我一点也不后悔,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旧会选择这么做。”“……为什么?”顾方圆以为他自己会哭,但事实上,他冷静得可怕,眼角竟然一滴泪都没有。“我爱你,我想让你过得幸福。而他的性格、家庭、三观都够烂的,你和他在一起,大概率会变得不幸,会被拖累着无限下坠。我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发生,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难过的模样。”“但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想要选择怎样的人生?我想不想被你所‘拯救’。”“我知道答案,”任闻正又笑出了声,“你会选择和谭申在一起,你不想被我所拯救,因为你心软、善良又长情。”顾方圆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说:“我那时候对你很有好感,或许我会被你打动,会对谭申彻底失望,会选择和你在一起。你可以慢慢来,不必用那些手段。”“那曾经是我的一个选项。”“为什么不选呢?你害怕失败么?”“不,是时间上来不及了,”任闻正近乎冷漠地说,“谭申的弟弟没了,他以为他没有后顾之忧了。他又去了趟酒吧,发觉自己对男人并没有那么排斥,于是买了你们双人出行的火车票了、预定了一家广受情侣好评的餐厅,应该是要向你告白了。如果他告白了,你有一半的可能会答应,有一半的可能会犹豫,但我也会因此失去了所有的机会。”顾方圆想了想,终于从记忆深处想起,那时候他和谭申的确在讨论出门旅游,而在任闻正过来找他的那一天,谭申同样给他打了无数次的电话,试图和他见一次面。那不是阴差阳错,那是一个人的精心策划、蓄谋已久。“你瞒得那么好,为什么要告诉我?”“因为你要打这个电话,如果我不说,谭申也会说,我不想让你的情绪因他而波动,我宁愿我亲自说,你的喜怒哀乐,都该是因为我。”顾方圆试了好几次发声,但都失败了。他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交流和沟通的能力似的。任闻正也没有挂断电话。他们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过了很久、很久、很久,顾方圆还是开了口:“这个电话,总是要打的。”“为什么?”“我欠他一句道歉。”“你不欠他的,他的处境和结局是因为他弱小而无能。当年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我感动,他把所有的事处理得一塌糊涂。”“任闻正,”顾方圆轻声地打断了他的话语,“他贫穷、弱小、无能,但这不是他应该被人操控、摆布的理由。你爱我,你选择将我捧在高台上,你恨他,你选择折磨他。我知道你不会向他道歉的,但我总归要和他说清楚。”“他贫穷、弱小、无能,不是他当年欺辱你的理由,可以解决问题的方式有那么多种,他偏偏要伤害你。一个本质上自卑的人,靠伤害你而获得些许心理上的平衡,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沟通的必要?”“当年,是我放纵了他,我从来都没有约束过他。”“倒不如说他是利用了你的善良和同情心,一点点操控了你,让你对他几乎言听计从。”“……我。”“如果没有谭申弟弟的事,你会永远陷入他的情感牢笼,渐渐无法脱离他而存活。”顾方圆想了想,有些无奈地说:“或许。”“你还要打这个电话么?”“嗯。”“我很久没有这么愤怒了,圆圆。”“我其实也很愤怒,没有人喜欢被操控的人生,我一直在说服我自己,你是为了我好,而你这十年对我真的很好,”顾方圆的指腹划过了桌面的边缘,让棱角给他带来一点冷静的痛,“但好像也无法改变,我以为的救赎戏码,原来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强取豪夺。我想要和你好好地度过余生,请允许我,去和过去的人好好谈谈、做一场真正的告别。”“……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向他道歉,然后录音给你听。”任闻正低声开口,他从来都没有如此“弱势”过。顾方圆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半响,他说:“那就咱们三个人,开个在线会议室,你不觉得这特别尴尬么?”“不尴尬,这主意不错。”任闻正如此说。——这世界真特么的疯了。顾方圆揉了揉眉心,破罐子破摔说:“那你找人定会议室,也找人去联系谭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