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仙抵达公司的时候,peter已经歪在她的椅子上等她,笑嘻嘻地看她站在原地将几名大将招呼过来交待事宜,一点要站起来让座的意思都没有。一直到人们散去,他才起身,倒了一杯咖啡,让她坐下,“我们至少还有半小时可以歇会儿。嗯,午饭也可以一起吃——你放心,可能堵车的情况我也计算进去了,绝对不会迟到。”
小凤仙噗嗤一声乐出来,“你其实应该来给我当秘书才对。我出高价。”
“咦,拿钱砸我。”peter笑,“可惜我现在身家丰厚,拿钱还真砸不动。或许你可以考虑美人计?”
“呀……我可一直都在用美人计,你不会吃了不认吧?”小凤仙睁大双眼。
“那不算。”peter的唇角勾起,“因为我也高大英俊来着。不说比得上你们中国的潘,至少不比市面上一般人等质素差。”
“啊,不,你已经比得上我们中国那个叫潘安的小子了。”小凤仙说:“peterpan。”
peter笑笑不说话。那个笑容看得小凤仙心头有点毛毛的,以她对peter的了解,这样一个笑容往往和胸有成竹的阴谋相联系。而这个阴谋一直要到她第二天坐在飞机上才浮出水面——和那些被他们嘲笑了一百次的电影戏剧的情节一样,该高大英俊坐在了她的邻座。
他说:“我知道这个桥段很俗很滥,但是,lynn,请允许我正式追求你。”
这一路旅程好不尴尬。多么奇怪,大家都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涩少年,偏生表现得比人家还不如——自从伟大的peterpan说出那句话之后,两个人竟然不由自主地双双别过脸去,不敢以目光相对。一路上总是沉默,沉默。非得要说句话的时候,均以一声咳嗽开场,连称呼都欠奉。且,说话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眼观鼻鼻观心。小凤仙在心底一千次地抱怨自己之没出息:亏得也是学院一枝常开不败的花,上次校庆的时候被曾经的维特们目光紧紧追随时,不也言笑晏晏,潇洒自如吗?眼前的这副光景要是传到江湖上给人知晓,不知要被取笑成什么样子。她并不知道,peter在说出那句话之后,也早已经耗光全部勇气,仿佛是一个可怜兮兮,患得患失的小男生,一万次地用眼角余光打量她的侧影,揣测她的反应,然后一万次在心底绝望地说:“peter,你完了……你完了。”两个人咬紧牙关沉默着,可有一种名叫暧昧的东西仿佛原野上的草,一场透雨后,以目力可测的速度疯长,掩也掩不住。其浓冽气息就连空姐都已觉察,经过他们座位时,总是唇角上勾,眼睛里带着丝丝笑意。
小凤仙多么想说服自己那是自己魔由心生,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幻觉,可是……就连邻座的一位老先生都已经发觉,目光和她对上时,调皮地眨一下眼,脸上全是调侃笑意。小凤仙但觉一张脸热得快要燃起来,目光漏到peter身上,发现那个可怜的人紧张得抓紧了座位扶手,面孔上都快密密地冒出汗来了。哪里还是那个和自己双剑合壁,在商场上谈笑用兵的拍档?看到他的样子,小凤仙忍不住悄悄笑了——咦,发现有人的表现比自己更不如时,那紧张立刻减半,且,莫名其妙地,开始觉得安心。这种感觉,骗不过自己,因为在安心之后,有一丝甜蜜悄悄地悄悄地浮上来,然后化作一个笑纹在脸上漾开。可是,还是尴尬,还是不知道从何开口,于是,索性闭上眼睛假寐,呵,装睡虽然幼稚,可,可这会儿别无选择不是?
轻轻合拢眼帘,数着自己的呼吸,胸膛里那颗跳得有点失了节律的心慢慢静下来,静下来,前一晚与宁秀彻夜倾谈的情形浮了上来。一想到那个,小凤仙微微飞扬的情绪沉了下去。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是,还是不轻松。是的,她出发的前夕,宁秀来访,不用思考也会猜到那是为了燕飞,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宁秀会先提起那个。
“他,嗯,我是说,林季新,我和宁平的父亲,过世时的情形,可以告诉我吗?”深坐坐在小凤仙书房的沙发里,宁秀有点艰难,但是却很坚定地开口了。那是酝酿了很久,在家演练了很久的结果吧,一句话不能一次说完,似乎一口气有点接不上来,不得不分成好几截。
小凤仙听到这句话时,几乎是脑袋嗡的一响,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角——这一刻,她深恨自己的自以为是。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无论是宁平还是宁秀,都会在心底对林季新怀着刻骨仇恨,根本不愿意提及甚至是想起这个人。所以,来了美国这如许多年,她从来不曾在他们面前说起过。可这一刻,看着宁秀的脸色,她猛地明白了为何当年母亲一定要带上自己同去北平,要让自己亲历那一幕。是了,若莲一直想借她的眼睛她的口,代宁平宁秀送那个人最后一程。
“你们的父亲,”要咽下一口唾沫,小凤仙才能继续说话,“他,惦记你们。去的时候,左手是宁平的衣裳,右手,是你写的信。信本来是要读给他听的,没有来得及,但他抓在了手里。有好几页纸。我记得,是你到美国后写给外婆的第一封信,说你已经和宁平会合,学了护理。”
宁秀从小凤仙说第一个字开始的时候就挺直了脊梁,全身绷得一张弓也似,全神贯注,似乎一个字也不肯放过。那双眼睛里,全是渴望,全不打算掩饰。来之前她已经想得非常非常清楚,这数十年来,从来都不敢提及这个,从来都不敢问,也不敢想,甚至在内心深处,都引思念父亲为耻。可是,人生不过百年,现在连她都快做外婆,就算任性一下,又怎样呢?这许多许多年下来,已经忍得累了。就算人们认为自己没有出息,认为自己完全没有理由惦记一个对自己的成长只有破坏全无建设的血亲,可——她就是想知道,在他心里,她和宁平,是否被爱过。
看着她的眼睛,小凤仙清清楚楚地看进了她的心。啊,不,她不觉得宁秀没有出息,她只是再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曾学会母亲的通透和善解人意。早该在宁秀没有问出来之前,就应该似乎不经意地将这些告诉她的。
“到最后,他的病势已经很沉重。”小凤仙说,旧时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眼前,“一直拖着,等我们去。得到你们都好的消息,他才过去的。下葬的时候,你们的那两样东西都随葬了。葬礼很庄重……很好。”停了一下,她忽然福至心灵,“我上次回去的时候,见到了大姨妈,就是你们的母亲。她也很好。她在门廊里只出现了个侧影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你们很象。”
“她,老了吗?”宁秀的嗓子有一点颤抖。
“不算老。”小凤仙说,“穿了一件墨绿的绸旗袍,夹的,戴着副翡翠耳环,水滴一样。很漂亮,很优雅。”
“我知道那对耳环。”宁秀说,“那是我十六岁以后买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