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着实诡异。似乎只能解释为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小凤仙甚至很想冒天下之大不韪问问母亲,终究没敢。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一想到这个,小凤仙忽然觉得有点激动,又不敢激动,有一点心酸,又不敢心酸。如果,他是自己的父亲,为何这如许多年,竟然没有一点点亲热的表现?哪怕是一点点?于是又开始怀疑。
当然,李子明是那种非常非常沉得住气的人。当年和若莲一别,四年间,并无只言片语寄来。四年后学成归来不久,按家中要求娶了一房太太。这段婚姻虽然是利益婚姻,但对方着实不算辱没了他:不但是开明家庭出来的女孩子,一双天足,甚至还念过高中。那是1915年啊,李全良要在商业伙伴的家庭中找出这样的女孩子,也实在是煞费了苦心。李子明很领父亲的情,婚后一年,太太便养下一个儿子。又再过了一年,他才重新出现在若莲的小院。来的时间非常克制,差不多一个月一趟,并不留宿,一定会在天明前回到家中。再过一年,频率渐次增加,这样一年一年下来,终于令得李家上下老小都默认了这个事实。
“好在,我们至少知道他在哪里。”某一天,牌桌上,李老太太对小李太太说。
“是。”小李太太甚至是有点微笑,“子明有分寸。”
小李太太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和周围的人们比较之下,李子明的确是非常有分寸的了。结婚多年,家里一房姨太太也没有,除若莲外,同别的任何女子都没有瓜葛。有人甚至说他是柳下惠——这事缘起于一次醉酒后他的某个丫头企图勾引他而未遂。那个丫头不但很有几分姿色,且一直是在书房服侍的,当真知书达礼,颇有才名。出了这事以后,被小李太太很厚道地发放出门了。某些时候,小李太太甚至在心底感激若莲的存在——这个女人是永远不会被娶进门的,且,李子明似乎也从来不曾真正沉迷过。一个月偶尔一两次睡在别处,对已经结婚十余年的他们来说,的确是一件小事。
而这些年来,若莲也绝非李子明一个客人。常来常往的,还有那么一两名。张二爷算一个,还有一名童先生,另外,还有一个南京的冯先生。冯先生不常来,一年两年才出现一次。所以,谁也不曾担心过张若莲和李子明之间会生出些什么没有分寸的故事来。
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回,小凤仙其实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从自己的年龄上来看,是李子明女儿的可能性不大——自己出生的时候,正是李子明麟儿初诞,绝足于张家的时候。
“这一次,你代我走一趟。”张雪亭把一口箱子交给若莲。那是一只上好的牛皮箱子,四只角包着铜片,箱体上有细微暗花,是有年头的东西了。“到了地头,多呆些日子,一直到事情完结再回来吧。这段时间你的损失我会补给你的。”
“不用了。”若莲说,“但我想带着小凤仙一道。”
“也好。”张雪亭点头,“这孩子秋天就要出发了吧,准备得怎么样?”
“还没开始备呢。不过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备得再好,出去了还是得靠她自己。”若莲说。
“那倒也是。”张雪亭说,“你明天就动身吧。有什么事打电报回来。”
“好的。”若莲点点头,把嫣然叫进来拎箱子,“母亲,没什么事的话,我这就回去收拾一下。”
“嗯……”张雪亭沉吟了一下,“如果那边有要求的话,这箱子里的东西,你让他挑一样陪着去吧。其余的,还好端端地给我带回来。另外,如果呆的时间长,到槐树胡同去一次。地址我放在箱子里了。”
“明白。”
这是一趟不知道长短的差。短的话,也许七八天,长的话,也许一两个月。北京的林家打电报来,林季新病入膏肓,就在这几天了。这个垂死的病人的最后愿望是要想见见张雪亭。
若莲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刘勇已经等了她好一阵。自从刘勇和老王交割清楚以后,就遵从若莲的吩咐,考虑自己到底做什么生意最好。“本钱什么的你不必担心。”若莲这样告诉他,“单选你最喜欢,最有把握的事情来做。”
“我还是想开米行。”刘勇说。他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双大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这个我熟悉一些。另外,不管什么时候,人总是要吃饭的。”
“可以。”若莲点头,“现在你本钱充足了,可以做得稍微大点了。”
“比我原来的大一点点就行了。”刘勇说,“那天我看到真正做大生意的人了。我不行。做不了他们。做得大,靠零卖是不可能的,得再发到各家小的米行。甚至发到外地去。这些路子人家都熟了,我们插不进去。还不如就还是和我以前一样,做零卖。一家稳定了,另外选地方,再开一家。每家赚钱不多,但风险也不大。一家一家做起来,赚钱就多了。等到那个时候,再往真正大大里做也不晚。”
“很好。”若莲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你是个稳重人。就照你说的做好了。要多少钱同我说一声就行。”略顿一顿,“明天我要到北京去一趟,什么时候回来现在还说不准。你先去合计着。款子等下我先给你一部分。凡事你看着办,不用事事来问我。月底把账目什么的给我看一下就可以了。”
这是小凤仙第一次出远门。在过去的十四年里,虽然偶尔也和姐妹们郊游,甚至和母亲去过一两次南京,和这次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当然,这一次,和她即将开始的旅程比起来,又算不了什么了。母女俩包了一个软卧包厢,还带上嫣然随侍,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并不觉得闷。偶尔,在母亲午休的时候,小凤仙望向窗外,铁路在平原上延展,那些树那些房子飞快地后退,后退,一直看不见。田野里偶尔有农人的身影,还有牛,有时还看得到鸡。其实都不算什么新鲜的景物,可因为在旅途,一切又都透着点不同了。有时候她为自己有点雀跃的心情害羞,觉得自己真是小船不堪重载,要是在明铛看来,一切都没有什么了不起吧。要是在宁秀表姐看来,一定更没有什么了不起了——宁秀,她去了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写信回来描述的风光是自己想也没有想到过的。当然,宁秀的信大都是写给张雪亭的,但是每一次都会夹上一页纸,问候张若莲和小凤仙。不知道宁秀表姐现在好不好,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得知她们这一趟要去看林季新。
林季新……这个名字小凤仙还是第一次听说。甚至,她现在才知道这个人姓林。宁秀表姐和宁平表哥的父亲。同样的,这是第一次有客人因为非买卖关系要见张家的人,而张雪亭又同意了的。不知道这一趟到底要多久……这个大概得取决于林季新的情况。
火车上的小凤仙并不知道,她们这一趟着实要不了多长时间,因为林季新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家里老山参、灵芝、虫草象不要钱一样地用下去,林季新一口气吊在那里,苦苦支撑,等的就是张家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