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佛子转世之身的说法,但他不相信,新生佛子还会是曾经的那个人。此后或许有无数个转世佛子,可再也没有一个人,是洛沧嘉措。夜里,下了一场雪,步入繁盛的佛国被披上了一层晶莹的袈裟,银装素裹,经幡飞扬。桑其在万相灵宫前哭了一夜。次日,天边的云雾在盘旋缭绕,法号在耳畔长鸣,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婴儿的哭声。慕达纳抱着年幼的婴孩,从长阶下疾步而来,他跪在桑其面前,庄重肃穆地将婴孩送到年轻的班|禅手中。“班|禅大人,这是转世的新生佛子,您瞧一瞧吧……”襁褓内的婴儿还在声嘶力竭地哭。桑其沉默着久久不愿接过。慕达纳大声道:“班|禅大人,洛沧佛子已经圆寂了,他的转世之身已经来到人间,您莫要在沉浸于过往之中!”桑其抬头看他,眼里有太多让人读不懂的情绪,“我的师父才火葬一个月,我摸着他的转经筒尚且还能感觉到他的余温,他的舍利子还供奉于莲花宝座之上,如今你却要让我——”桑其垂眸看了眼那汉人婴孩,眉不似他,眼不似他,鼻不似他,哪哪儿都不似他,桑其心间涌起万般悲戚,他哽咽着道:“让我、让我将另一个人迎上王座,从此代替他的存在……慕达纳,你这是要拿了我的命啊……”他蓦然起身,手里的转经筒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倏尔发出悠长的一声响。微弱,却余音不散。慕达纳手里的婴孩,忽然停止了哭泣,反而咯咯地笑出声,在黎明乍破的凌晨,异常清晰。桑其紧握着转经筒,浑身一僵。慕达纳大喜道:“班|禅大人,您再转一转经筒,您再转一转。”桑其再度看向那个婴孩,他眼里蓄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像是茭白莲叶之上的晨露,洗涤去昨日俗尘的铅华,如厮洁净澄澈。婴孩的眼里倒映出转经筒的轮廓。随着它缓缓转动起来,婴孩心中的欢愉近乎在瞬间,一跃而出。他从慕达纳怀里伸出手,直笑着在空中乱抓。慕达纳激动地道:“他必定是洛沧佛子的转世,绝无差错!班|禅大人,您看看他对洛沧佛子生前的法器,是如此兴奋,这定然是灵魂深处的牵引,他会为我们佛国,带来无上辉煌。““他是洛沧佛子!他是洛沧佛子!”慕达纳兴奋得语无伦次。晨曦的灿然之光落在这片雪域,晶晶然如新开之镜,潋滟着万千流光。桑其怔了许久许久,手里的转经筒也渐渐地停下。慕达纳将婴孩放入桑其怀中。“班|禅大人,您给他起个名字吧。”世间的因果宿命,自有安排,裹杂着新雪的清风翩然徐来,在触及婴儿柔软之躯的瞬间,昔日洛沧嘉措在莲花宝座上转动经筒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浮现,桑其在刹那间溃不成军。他泪如泉涌,近乎颤抖着翕动唇瓣道:“丹鞅嘉措……便叫丹鞅嘉措吧……”如今的桑其已过不惑之年,他穿着红色的僧衣,沧桑而内敛,有一种让人安定的慈祥。但面对着丹鞅嘉措,他却时常溃不成军。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桑其缓声道:“起初,我并不愿意接受一个陌生的人,沾染洛沧佛子的一切,可慢慢地,只消瞧见你,我便总觉得洛沧佛子依旧在我身边,从未离去过。”“费尽心思禁锢你,是我陷入心魔执迷不悟。但我也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你会如此不择手段地选择离去……”丹鞅嘉措从榻上起身落地,他的神色并未因此呈现出半分犹豫和挣扎。他温柔从容,却是个意志极为坚定的人,既然已经决定的事情,便不会允许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曾经受尽万千信徒叩首的佛子,屈膝跪在桑其身前,缓缓一拜。桑其一惊,上前想拉他起来,却猛然发觉,如今的佛子已至弱冠,他早就拉不动他了。丹鞅嘉措跪在桑其跟前,仰头看他,“师父,这一拜并非是作为佛子丹鞅嘉措的一拜,而是作为您的弟子,作为您一手抚养长大的汉人孩子所给予您的拜别。”丹鞅嘉措道:“如今西域尽在您手中,只消您一声令下,我哪怕是费尽心思都未必能从这里离去,所以我只能以我的决心作为威胁,以这样卑劣的方式告诉您,只消一日在此,我便会无时不刻地选择奔赴中原,追寻我的归途。”他露出了清浅的笑,若曙光破开黑夜的黎明,“幸而……我成功了。”桑其踉跄几步,愤然转身背对着丹鞅嘉措,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叛国叛民,自甘放弃佛子的身份,背弃此生的使命,此后西域佛国再容不得你,你将隐姓埋名被我驱逐出境,此后、永生永世,再不可踏入此间一步,你,永远也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