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律铭面上毫无表情,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却在瑟瑟发抖。他的视线仿佛被粘住似的,无法从那个男人身上剥落。直到那人转身走进路旁的食堂建筑内。他回过味来,最先涌上心头的居然不是喜悦,却是心有余悸。如果他今天没有帮主任这个忙;如果主任让他女儿自己回家;如果没有那场突然的急诊手术……
这一瞬间,顾律铭冷汗淋漓地靠坐在椅背上,骤然放松下来的手已经有了轻微痉挛的症状,惊喘让他的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着。他看起来像个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的人。
顾律铭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手术室,手术台,穿绿色手术服的术者,还有将那些心脏保护层小心翼翼剥离开的持手术刀的修长手指。
他控制不住泪腺,副交感神经发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很多。
陈松林说宋一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一了。顾律铭不信。
现在他亲眼见着宋一穿灰扑扑的衣服,把眼睛藏在硕大的眼镜后边,仿佛连头发都了无生气。
那个永远把自己吊在悬崖边忙碌的宋一;那个被所有人津津乐道的宋一;那个站在国际医学学术峰会讲台上的宋一;那个他憧憬、仰望,从心底里默默喜欢的宋一,已经彻底让自己云端跌落。
没有白色巨塔一样的医院、没有走动时狂舞的白大褂、没有堆成小山高的烦人的病历,也没有紧张到汗流浃背的手术……瑞林一中的教学楼不高,路面因为周遭还在施工的建筑而灰尘漫天,食堂餐盘里甚至能看到残留下来的油垢。生物老师一天上三节课,有积极努力的学生,也有满不在乎的学生。教师宿舍距离教学楼只有三百米,距离食堂只有一百五十米。每天一遍又一遍重复在这些地方来回着,讲同样的课本,批改大同小异的试卷,看讲台下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然后彻底回归安逸和平庸。
顾律铭并不理解当老师的乐趣何在。假期多?还是被一些熊孩子气个半死。
宋一用夹病历的方式把课本夹在胳膊下,如果他换一身衣服,顾律铭会以为他只是去某个医学院讲了几节课。
外科教学书比高中生物课本厚了三倍,但把有关心脏的挑出来却又要薄上太多。
心脏被无数血管包裹着,不知疲倦地跳动、泵血,尽心尽责地让它所在的机体存活。它不知道自己供养的究竟是鞠躬尽瘁的科学家还是杀人如麻的变|态杀|手。它很坚强,亦很脆弱。
修复一个破损的心脏需要多强大的能力?
宋一曾经对此无比热爱,仿佛攀越一个又一个险峰。
但是宋一的心坏了,谁能去把它修好?
顾律铭自诩没有这个能力,他只能期盼着让那可怖的伤口在时间的轻抚下不再哀嚎哭泣。
瑞林连绵的雨水终于停止,露出让人欢喜的阳光。
而宋一,也终于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的生命中。
宋一他,一直都是让人吃惊的天才。
chapter31
14
顾律铭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现在的心情,他离开宋一已经太久太久了,而和宋一相处的时间又太少太少。曾经他是奋不顾身被吸引,被美丽的、强大的、光彩夺目又宛如空中高阁的宋一所吸引。如今宋一没有了光环,甚至也没了让人心醉的神采。
顾律铭生气,气到不能自已。他做了那么多,逼自己在国外深造,想要有一个能配得上宋一的职场身份。但宋一却毫不犹豫的丢掉那些荣誉,丢掉头顶的王冠,像个战败的国王,衣衫褴褛败走他乡。宋一不是被陈磊的死打败了,也不是被方媛的死打败了,更不是被胡写一通的媒体打败了。
他被自己打败了!
懦夫!胆小鬼!
为什么不再努力一点,为什么不再坚强一点……
至少为了我,为了我再坚持几个月。
我回来了,我会站在你身边,站在你身后。你累了想要倒下来就尽情倒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你想要去散心,我陪你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你害怕继续站上手术台,我当你的刀,当你的眼。你可以只当我是你的师弟,你可以无视我,甚至可以讨厌我。但不要,不要这么决绝地彻底和我断绝关系。我找不到你,到哪都找不到你,我很害怕。我很害怕!
顾律铭有多爱宋一,在那一瞬间就有多恨宋一。但这种恨意随着顾律铭终于又可以偷偷摸摸地在暗处观察宋一而像从嘴里吐出的烟雾,逐渐消散。
顾律铭有偷窥癖。
他一直不太想承认这一点,因为他只偷窥过宋一,对其他人则毫无欲望。而这些所谓的偷窥也仅限于在宋一不知情下偷拍的那些照片,更出格的事他不敢做,也没那个机会。事实上顾律铭觉得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机会,他相信如果给他足够的条件,他一定能够鼓起勇气做一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情。
自从知道宋一在一中任教之后,顾律铭便辗转弄到了一中的外来车辆通行证。永远不要小瞧医生手机通讯录里的名单,你可以一辈子不吃海鲜,不看电影,但你无法预料哪一天身体就出了问题。
但顾律铭去一中的次数并不频繁,他不想被人发现,更不想让宋一发现。他的相机里逐渐多了宋一颓废慵懒,和相机此前保存的所有形象都大相径庭的照片。
宋一有时会站在阳台上,倚着防护栏抽烟;有时也会被一群学生围住;他冬天的时候总把自己裹得很厚很厚,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头来,每次冬雨都遭罪得要命。他的审美喜好却几乎没变,黑色让他看起来更沉郁、消瘦。只是大部分时间里,顾律铭拍不清楚宋一的脸。他只敢和宋一保持距离。